帕维尔·帕西尼 《藏匿》剧照 《藏匿》剧照 在众多以二战为题材的影视、戏剧作品中,精神创伤与人性反思始终是艺术家们在表达和平、正义呼声之外无法绕开的创作主题。这其中,以犹太人大屠 杀为主要内容的创作,又常常因犹太人惨痛的历史记忆、跌宕的民族命运、复杂的个体经历,拓展着此类题材的思想深度和反思力度。如今,大屠杀的制造者、刽子 手们已经受到了正义的审判,但是那些亲历者或者他们的后人们真的从历史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为什么至今选择沉默?萦绕在他们心中的恐惧又 是什么?这一系列的追问构成了话剧《藏匿》的主体。 作为第三届天津大剧院曹禺国际戏剧节的参演剧目之一,由波兰neTTheatre剧团演出的《藏匿》,因特殊的内容视角和“浸没式”的演出形式 而备受关注。剧作取材于导演帕维尔·帕西尼的姨妈的真实经历。当姨妈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在犹太人居住区被一位战前著名的女影星伊莲娜·索尔斯卡救助, 躲过了集中营的屠杀。但是对于这段经历,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索尔斯卡只字未提,姨妈也是三缄其口。而在随后的走访中,帕西尼发现,像这样的故事并不在少 数,当年曾经遭受过巨大苦难的犹太人家庭,在今天却选择了逃避,即使那些曾经帮助过犹太人的亲历者们也缄默不语。所有人似乎再也不想回忆过去,是担心再次 受到伤害,还是害怕那些不堪回首的痛楚?伴随这些不愿意触及的秘密,身份的危机、种族的隔阂是否真的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得以化解?帕西尼和他的创作团队试图 借助戏剧的形式探寻答案。 整场演出在两个不同的空间内依次展开。多功能厅外的空间构成了演出的第一空间,在这里,编剧帕特里夏·多洛维与她的朋友早早地坐定,静候观众进 场。幽暗的灯光、无声的影像、伤感的情绪凸显了整个空间的凝重、肃穆。观众围拢着讲述者席地而坐,犹如一场亲密的家庭聚会,听她们讲述该剧的创作缘起以及 探访经历,而投影上播放的创作者们探访上海虹口提篮桥犹太人隔离区与克拉科夫犹太人生活区的画面,也一再印证着故事的真实性不容置疑。这是发生在当下时空 的心灵对话,观演之间的隔阂正在消融,戏剧的假定性因戏剧情境的亲密、真实而被暂时搁置。讲述过程中,不断有观众被工作人员带离现场。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 一条狭窄低矮的通道,借助墙壁空隙间透出的微弱光源辨析前行的方向,虽然并不是很长的距离,但这条通道却像时光机一般,将观众从故事的“倾听者”变成了历 史的“亲历者”。 演出的第二空间才是《藏匿》真正的“发生地”。闭塞阴暗的空间里,弥漫的雾气(尘土)阻挡了观众前行的视线,穿梭其中的观众,警惕般地弯腰前 进,他们与蛛网般密密麻麻的毛线、凌乱的旧式家具、孤独无助的女人擦肩而过,探寻着各自的位置。此时,一切的外在联系均被阻隔,剩下的惟有拥挤、迷茫,以 及无处遁逃后的压抑、恐惧。时间仿佛从此停滞,而恰在此时,“故事”开始了:纳粹的到来打破了黑暗的平静,早已坐在人群中的四个女人开始疯狂地跑动起来。 变形的肢体、急促的语气,纵然观众看不清她们紧张的面孔,却依旧可以感受到其求生的强烈欲望。混乱中,两个躲避的少女逃至索尔斯卡家,年迈的索尔斯卡收留 了她们,漫长的藏匿生涯由此开始。她们跟那些同样隐藏起来的犹太妇女一样化用假身份,把自己的头发染成“雅利安人”的式样;为了生存下来,还把羊毛打成制 衣用的毛线,靠他人带到外面销售。然而,纳粹的再次出现击碎了她们活下去的全部梦想。可怕的敲门声像是死神的召唤,尽管有索尔斯卡的保护,但最终一名躲在 橱柜里的少女还是被纳粹捉进了集中营。另一位少女虽然逃过此劫,可在剩下的岁月里,她与索尔斯卡一样,经历着灵魂的拷问和世间的冷漠……在相同的时空内, 观众目睹了身边发生的一切,他们痛心于少女藏匿时的身份丧失、揪心于索尔斯卡同纳粹的一次次周旋、伤心于橱柜中少女求救时的绝望,就是这种近在咫尺的无能 为力,将身为藏匿者一员的观众与“故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帕西尼将《藏匿》的实验形式称之为“记忆的实验室”。他用浸没式的剧场形式,将空间、演员、观众并置在同一个时间进程中,让演出成为沟通历史与 现实的“戏剧事件”;同时,让空间里的每一个符号元素都参与进“故事”的呈现过程,观众也可以在身临其境的“故事”体验中,不断延伸着对人物命运、现实境 遇的思考与解读。比如,在表现两个少女的藏匿生活时,多洛维会不时跳进剧情,以间离化的方式将观众从藏匿者的体验中抽离出来,加入当代人对那段历史的探寻 和立场,以战后索尔斯卡和姨妈们对过往经历的逃避和缄默,映衬被遮蔽的道德选择、生命意志和人性光辉。“为什么他们选择了隐瞒?”这正是该剧编导们想要解 开的谜。帕西尼表示,“二战期间,一些波兰人被分离出了这个国家,就是因为他们是犹太人。这种分离在今天依旧存在。”《藏匿》所要表现的不仅是二战中犹太 人遭受的迫害,更重要的是挖掘这些“迫害”为何在今天的社会中依旧阴魂不散的根源。正如多洛维所言,犹太人在今天的欧洲依旧会受到这样或那样的歧视,居住 在以色列或者美国的犹太人对仍然居住在欧洲的同胞也有着深深的不理解。就连犹太人自己也开始对身份产生了迷失感,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犹太身份。剧中的台词 “藏匿不同于死亡,它是消失”与“这事还没有完”似乎陈述了部分的事实真相,那就是对于国家、种族、身份认同感的“消失”,对于一段历史的冷漠与逃避,正 在以非暴力的方式蔓延开来,蚕食着人与人关系的建构。 “橱柜”是《藏匿》中一个重要的舞台符号。它可以掩护秘密、躲避伤害,也在“制造”着痛苦、“见证”着死亡。至今我们仍然无法忘记纳粹打开柜门 的一刹那,少女裸露孱弱的肉体与惊恐无助的哀求。面对“橱柜”,很多人选择了沉默,因为他们不想让伤害传递给后人。他们小心掩盖,“橱柜”成了一种封闭 的、固守的心灵象征。剧中的“故事”演绎结束后,伴随电子乐和单簧管奏出的低沉、忧伤乐曲,帕西尼和多洛维一连讲述了20多个有关犹太人战时、战后遭受迫 害、驱离、漂泊、挣扎的真实故事,这些都是剧组在演出前收集来的,当然也有在演出中不断加入的新故事。把“橱柜”的大门打开,让更多的人知道犹太人的遭 遇,显然是主创们正在进行的工作。但是目的并不止于此,长期以来形成的偏见、歧视乃至仇恨至今仍在阻碍着人们的心灵。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奥地利、西德的民 众和政府拒绝为犹太人在二战的遭遇承担责任,反犹传统仍然存在;即使在波兰,一部分犹太人虽然已经波兰化,却被更加保守的犹太人视为“异端”、“非我族 类”。 如果将《藏匿》仅仅当作一部关注犹太人命运的作品,那就显得过于狭隘了。犹太人的命运只是人类命运的一个缩影,实际上,他们面对的偏见、歧视、 敌意,在我们的生活中普遍存在。该剧无意于制造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对峙,也无意于化解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矛盾、隔阂,它只是用戏剧的方式帮着人们打开记忆的 闸门,通过建构一种真实的观演关系,把人们从历史的旁观者变为事件的亲历者,引导他们发现偏见之外,始终存在的、那些散发着人性魅力的悲悯、奉献、信任与牺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