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之玥:“伪中国语”:中日交流的新语言?
http://www.newdu.com 2024/11/27 02:11:35 爱思想 邱之玥 参加讨论
二0二一年,日本推特上有这样一段话获得了高达二十万的点赞: 我:本日在宅勤務可? 会社:不可!感染流行終了!出勤重要! 我:否!要継続感染予防!適度在宅勤務、効率上昇! 会社:本当?業務効率化? 我:本当!我誠実!普段以上集中! 会社:在宅勤務了承…… 我:嗚呼…真·女神転生起動…… 这段话看起来似是而非,日本人觉得它像中文,中国人觉得这应该是日语,但又都大致能看懂,甚至有人还能感受到一点文言的意思。它之所以获得高赞,不仅是由于疫情人们可以“翘班”“摸鱼”的内容,还因为其有趣的文体—由于形式酷似中文,被日本网友戏称为“伪中国语”,近年来常见于中日网络平台,是两国年轻网友共同使用和讨论的一种新型网络语言。 所谓“伪中国语”,顾名思义,是一种“从符合日语语法的句子中,抽出平假名和片假名,只留下汉字,使之看起来像中文”的语言表达。早在二00八年,这一概念就被推特用户“林英智(ei ichi hayashi)”提出了。二00九年,开始有日本网友在网络上使用“伪中国语”,之后还有网站顺势推出了学习“伪中国语”的教材。不过,这些都只是小涟漪,并未形成大浪潮。“伪中国语”的真正流行始于二0一六年。当年一月七日,日本大学生“啊哈森(ぎゃび森)”发布了推文“冬季休暇実質月曜迄”(寒假实际就到周一为止)。他的朋友“佐佐木爱(ささきあい)”回复道:“貴方偽中国語使用者??!!仲間?!!?”(你是伪中国语使用者?伙伴?!)两人引起共鸣,迅速就“伪中国语”展开了讨论,甚至就此成立了校内“表演学科伪中国语研究会”。正是这条推文成为让“伪中国语”爆红的导火索,不仅引来本国网友纷纷讨论和使用“伪中国语”,同时也引起了中国网友的高度兴趣,有人将之转发到了新浪微博。就這样,带着日本网络人气的“伪中国语”顺理成章地被带到了海的这边,在两国网络上同时受到大量关注,成为中日网友都感兴趣的网络新语言。大家惊喜地发现,语言的壁垒被打破了,在日本人和对日语有粗浅了解的中国人之间,使用“伪中国语”就可以进行沟通,效果还十分逗趣。 任何一种流行总有其背后的成因。虽然我们都知道,日文和汉字关系紧密,但是日本多年来都在推行日文的去汉字化,尽量减少对中国汉字的依赖。近年来中日关系持续降温,去汉字化的趋势加剧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此背景下以纯汉字组成的“伪中国语”竟然在网络间异军突起。究其原因,首先是由于社交媒体上对发布文字字数的限制。以推特为例,每发一条推文有不得超过二百八十字的限制,如何在有限的字数中精炼地表达出更多的意思,成为网友们费尽心思想要攻克的难题。 日语是由表意文字的汉字和表音文字的假名相结合的语言。日语中表示实际事物的实词大多是汉字。据统计,完全由汉字构成的汉语词汇占现代日语总词汇的47.5%,若加上汉语与和语共同构成的词汇,则占有更高的比例,可以说汉字承担着日语内容表达的大部分功能。而假名是表音文字的一种,其性质与中文的“拼音”相似。在日语中,表示语法关系的虚词多用平假名写,拟声词、外来语、动植物名等多用片假名写。假名在现代日语中所占的比例很高,但它本质上是汉字的辅助手段,这也是为什么“伪中国语”作为一种将假名去掉的“日语”能成立的原因。“伪中国语”的出现让日语表达可以变得更简练,语句也更紧凑,因此在社交网络上受到了广泛的欢迎。 除了表达精炼的优势,纯汉字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表达效果。汉字具有方正硬朗的外观,是一种简洁直接的文字。在现代日语中,越是在正式场合,汉字出现的频率就越高。因此,汉字给人一种正式、严肃、强硬的印象。而假名的外观比汉字柔和、婉转,日语委婉的语气通常通过假名所承担的语法部分来体现。因此假名给人一种灵活、暧昧的印象。现代日语是由汉字和假名构成的,既不过于强硬,也不过于柔软,这种结合使日语达到了一种平衡。但是,“伪中国语”去掉了日语中所有的假名。“私今起きる”(我现在起床)变为“我現在起床”,“私超眠い、今寝る”(我超困,现在就睡)变为“我超眠、即就寝”,“明日どこ行くの”(明天去哪儿)变为“明日何処行”。日常对话突然变成了书面语,甚至多了几分古韵。用严肃夸张的语气描述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就形成了具有喜剧效果的“反差萌”。而且,这种不同于日常的表达也给人们带来了新鲜感。此外,对于在去汉字化的大趋势中成长起来的日本年轻人来说,汉字本应离他们越来越远,但只由汉字组成的日语表达却突然冲进视野,这种反常的冲击也成为“伪中国语”魅力的一部分。 “伪中国语”对于中国年轻网友来说,也同样具有“陌生化”的魅力。公元三世纪(东汉末期),汉字开始传入日本。日本的文字是以古代中国的汉字为基础发明的,但直到今天,现代日语的常用汉字相比从前大多从字形到字义都没有太大变化,所以日语里的汉字依然保留着部分中国古代汉语的含义。例如根据《广辞苑》的注释,“歩”的意思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前进”,“走”则意为“猛跳、敏捷快速地移动”,与汉语古义基本一致。但这些词语在今天的中文当中,意思已经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同样是“走”,今天的中文语境里已不再有“跑”“跳”的意思。所以当中国人看到只由日本汉字写成的“伪中国语”时,首先会因为认识这些汉字而感到亲近,但看到类似“尻洗浄水切痔撃!痛痛危険…”“遅刻全力疾走中”等句子时,会因为里面出现了像“尻”“疾走”这样只会出现在古文中的词语而忍俊不禁。日常生活中不常用的古语,出现在互联网这样年轻的环境中,对中国人来说会有种古今交融的、魔幻的游离感,很难不觉得新奇有趣。 此外,“伪中国语”会给中文读者带来很多特殊的“违和感”:首先,“伪中国语”保留了日语语法,语序与中文不同,日语主宾谓的倒装结构,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文字表达效果;而且日文汉字里除了有来自中国的汉字,还有日本自制的“国字”(如込、畑等),这些似中文又不是中文的字符让人觉得别致有趣。此外,日语在其发展过程中,很多汉字其字义与中文的固有含义完全背离,没有任何关联,比如前面提到的“本当”“仲間”在日语里是“真的”“伙伴”的意思,这让中国人觉得很奇特。这些“违和感”不仅带来趣味感,同时也让不懂日语的中国网友了解了日语的特性,不少人因此对学习日语产生了兴趣,找到了入门的路径。 兴趣之下,“伪中国语”带给中日两国网友的沟通效果也是意想不到的。众所周知,日本发达的“二次元”文化,在中日年轻人之间早就已经形成一个很大的兴趣团体,并拥有巨大的市场。在相关领域,无论是经营者、创作者或是艺人,与网友之间的交流需求都越来越大。过去这种交流需要依仗语言工具(人工或软件),显然有门槛,以及需要一定的沟通成本。“伪中国语”在网络上的出现,似乎带来了新的交流可能。 在网络上不断可以看到这样的事例: 中国游客在札幌丢了手机,捡到手机的日本网友会紧急发推文,通过“伪中国语”寻找中国手机失主;在中国运营商开发的流行游戏中,日本玩家为了获得最新的游戏资讯,或者表达对游戏的喜爱和感谢,使用“伪中国语”和中国网友交流;在LINE(风行于日韩的聊天软件)上出现了很多“伪中国语”表情包,热心网友忙着改成适合微信的尺寸转运到中国来。另外,由于资金不足而无法雇用中文翻译的日本出版公司“MelonBooks”,也在微博上用“伪中国语”向中国网友询问,大家是希望在实体店还是线上开通支付宝,网友们也积极用“伪中国语”进行了回答。 以前在中文网络平台上开通账号的日本人,除了懂中文的人,便是有能力雇用懂中文的人来打理账号的大明星或机构号,但现在,“伪中国语”似乎为更多小艺人、插画师搭建了和中国粉丝沟通的桥梁。近几年,越来越多的日本画师和艺人在新浪微博开通账号,用“伪中国语”和网友直接交流——日本画师“梅菲斯特_静木瞳(Mephisto_SHIZUKIHITOMI)”甚至表示“伪中国语”使用多了以后,他的“伪中国语”比日语还好,已经可以进化为真正的“伪中国人”了。像他这样积极使用“伪中国语”和中国网友互动的日本人,中国网友亲切地将他们称为“遣唐使”。 网络上这种良性的交流热度最终上升到了官方。日本前外长河野太郎就及时发现并使用了这个流行于两国年轻人之间的时髦语言,将之作为向中国及年轻人示好的工具。河野在二0一九年多次访华,他每次访华时或结束后,都会在推特上用“伪中国语”分享日程。八月二十日,河野到中国参加中日韩三国外长会谈,一天之内,他连续使用“伪中国语”发布了三条推特,一时间轰动了中日两国。“伪中国语”的使用因此也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 “伪中国语”在中日两国之间突出的沟通功能,也使得日本的使用者们开始自觉地调整语序,使其表达更加接近中文的使用习惯,比如不再使用日语的主宾谓结构,而更多地用中文的主谓宾结构来组织语言。无论这种行为是出于友好目的还是单纯地觉得有趣,无疑都增加了中国网友对日本的好感度。更何况日本外长对“伪中国语”的使用让这种“语言”进入了主流视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官方的认可。在中日关系并不乐观的当下,它确实让两国年轻网友间的感情有了小小的升温。 行文至此,似乎展示了“伪中国语”在中日网友间交流的一派大好形势,那我们是否能够顺势大胆猜想,“伪中国语”在今后能成为中日年轻人间交流的某种纽带,甚至在中日关系的一潭死水中荡起一丝涟漪? 由于缺乏相关的研究和调查数据,笔者曾做过一个小范围的调查问卷,用以了解中日网友对“伪中国语”的认知情况,虽不足以说明问题,但或许也可聊作参考。根据实际问卷调查的数据来看,近千名的受访者中,使用“伪中国语”的中日网友多为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了解“伪中国语”的中国人中,日语专业出身的人也占到六成以上,完全不懂日语的人只占极少部分。最有使用“伪中国语”意愿的中国人不是学过日语的人,而是一定程度上懂一点日语的非专业人士。由此推断“伪中国语”在中国的使用人群主要为对日本文化感兴趣的、非日语专业出身的年轻人。 众所周知,日本人非常擅长包装自己的文化,通过动漫、游戏等输出到全世界。国内青少年多是因为动漫对日本文化产生兴趣的,因此他们在网络间和日本网友的接触,也集中于动漫游戏领域。而日本方面也因为此领域市场和宣传的需要,与中国网友最有交流意愿的群体集中于“二次元”文化圈。这也导致“伪中国语”的主要使用者和使用场景基本局限于“二次元”群体。因此,虽然“伪中国语”在特定的网络空间已经成为“二次元”年轻人的狂欢,但是从宏观统计数据来看,中日两国民众对对方的好感度依旧较低。由此也可见,虽然“伪中国语”的使用一度引起主流的关注,但总的交流范畴未能破圈,尚未对主流社会造成大的影响。 除此之外,“伪中国语”毕竟还只是简单的网络流行语,目前仅处于从单个的词句发展到简单碎片化小作文的程度,尚未形成成熟的语言体系,它的应用场景仍然还停留在日常简单交流。虽然有网友力图将“伪中国语”提升为成熟的语言而不断做出努力,如提倡在网络上用“伪中国语”写影评,以及开始用“伪中国语”写文章、写小说,但目前的作品依然多停留在搞怪好玩的层面,尚未发现有像样的、能称得上成熟文章的创作。因此,“伪中国语”离成为一门有更广泛应用場景的成熟语言,还有很遥远的距离。作为一种碎片化的交流手段,“伪中国语”既没得到主流大范围的认可,又暂时还不具备承担更多文化功能的能力,所以中日网友间暗流涌动的“伪中国语”交流行为,虽会带来亲近感,但目前还很难上升到对中日民间文化交流造成影响的高度。不过前文分析已经表明,“伪中国语”作为两国年轻人的一种新兴交流手段,具有很大的优势和发展潜力。而在笔者不具权威性的问卷调查结果中显示,中日两国受访者中,大部分人对“伪中国语”能否促进中日友好都持乐观肯定态度。微茫的希望也是希望呀。 当然,乐观不能仅凭感觉。在网络用语更新迭代日新月异的当下,“伪中国语”非但没在短时间内消亡,还屡次掀起波澜,向我们展现出了蓬勃的生命力。据二0一八年的数据统计,百度关于“伪中国语”的词条有四百三十八万条,雅虎有一百三十八万条。到了二0二二年, 百度和雅虎的相关词条数量分别增加到三千一百二十万条和一千一百四十万条。四年间相关词条分别增长了上千万条,增长率可以说相当可观。另外,在LINE 上搜索关键词为“伪中国语”的表情包就有四十六个,近两年在YouTube 上关于“伪中国语”的视频投稿也呈增量,有相当多的视频播放量都在万次以上。“哔哩哔哩”网站上相关的视频超过千条,甚至有播放量过百万的爆品。“伪中国语”能够从诸多网络语言中脱颖而出,不仅未呈衰减之势,还表现出持续生长的生命力,这显然是少见的。 很多网络流行语的诞生往往是偶然和暂时的,比如曾红极一时的“九0后”的“火星语”和“00后”的拼音缩略语,虽然依附于中文表达系统,但应用场景相对局限,更多在特定群体中扮演有趣的暗号角色,并不寻求更广泛的沟通功能,很难形成强大的传播体系和自我更新的生命力。“伪中国语”虽然可以算作日语的一种变形,复制了日语的逻辑和结构,但意外成为中日两国人都能接受和理解的新语言,除了满足年轻人在网络上搞怪和好玩的心理之外,还有实用的使用场景和跨越族群的沟通意愿,这使得它具有超越一般网络流行语的、自我促进的生命力,不完全受限于族群和一时流行趣味的影响。或许我们也可以据此推断,它有形成一种特定网络语言体系的前景。 当然,“伪中国语”只是青年亚文化里的一股小潮流,在浩如烟海的主流文化中,我们也看不到它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所以也引不起主流社会多大的关注和研究上的重视。不过,互联网蓬勃发展的时代,网络文化的出现常常出人意料,会产生怎样的力量也未可知。笔者抛砖引玉,也是期待有一天,能看到专业人士就这个话题做出真正专业和深入的探讨。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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