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读研的三个感想
http://www.newdu.com 2024/11/25 05:11:11 未知 吴楠 参加讨论
编者按:5月19日,在南京大学文学院举行的“学脉·传承·创新”主题讲座暨校庆学术论文报告会上,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莫砺锋谈到了他考研和读研的经历和感想。该活动系南京大学120周年校庆活动之一。现根据莫砺锋教授现场发言,摘编部分精彩片段以飨读者。 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董晓与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莫砺锋在报告会上合影(南京大学文学院提供) 我是1979年考取南京大学研究生的,那时学位法还没颁布,研究生教学还不够规范化,不像现在这样有严格的课程体系。但是当时的培养方式也有其长处,有点像工匠带徒弟,老师手把手地教学生,这种培养方式比较有个性。对于人文学科,尤其是文学类学科来说,也许有相当的合理性。在我的硕士生阶段,程千帆先生为我们开了两门课,一门是校雠学,一门是杜诗。程先生在校雠学课上讲的内容,后来经过师兄徐有富的整理,编成了共四册的《校雠广义》。这部书跟学界已有的校雠学著作不一样,其他著作比较重视探索学术渊源,程先生更重视实用价值,他把校雠学当做一个工具、方法来讲。他说,你们以后也许不做文献整理,而是做文学研究,但一定要学会运用这些方法,所以他着重讲了《校雠广义》的前三个部分,即目录、版本、校勘。 第二门课是杜诗。程先生讲杜诗不是讲作品,而是讲他在阅读杜诗以及研究杜诗中的一些思考,从作品系年、文字校订到作品解读,都是他思考的一些问题,从而引导我们怎样做专题研究。比如他曾经重点讲过《饮中八仙歌》。大家知道最后他写成了一篇有名的论文——《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杜诗中的饮中八仙都是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终日喝得醉醺醺的。但程先生觉得这八仙虽然是醉汉,但是诗歌里面有一个没登场的人物,就是诗人杜甫,他是以清醒的目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最后他跟我,还有程先生的另外一个学生张宏生,我们师生三人合写了11篇论文,汇集成一本书——《被开拓的诗世界》,可算是这门课程的教学成果。 这两门课上完以后,程先生就对我们说,一门课教你们怎么收集材料、整理材料;另外一门课教你们怎么分析材料、研究材料,我的本事都教给你们了,接下来你们就自己读书吧。所以其他时间他就是让我们自己读书,一本接一本地阅读原典。 到了博士生阶段,程千帆先生的教育方式变了,他对我说:现在全系只有你一个博士生,我不在教室里为你讲课了,你的所有课程都以专书研读为科目。程先生开列的必读书目如下:《论语》《孟子》(合起来算一部书)《老子》《庄子》(也算一部)《左传》《诗经》《楚辞》《史记》《文心雕龙》《文选》。程先生教导我要把这八部先唐典籍都读完,再在唐宋文学中选题做学位论文。我研读典籍时没有偷懒,因为我明白必须乘此机会进行一番“恶补”。我尽可能选择重要的版本来读,如《史记》则以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为主,以梁玉绳的《史记志疑》为辅;《诗经》,我既读了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又读了朱熹的《诗集传》。程先生每门课都要检查的,我读了之后写札记给他看。我还保存了几本札记,有几页上面还保存着非常珍贵的程先生和三位副导师的亲笔批语。当然有的书是以单篇论文的形式作为读书的成绩报告,我读完八部书后,把部分心得写成了4篇论文,后来都在刊物上发表了。 读完八部书后我开始写论文。程先生说,你先自己想想,你在整个读书过程中,有没有产生跟唐宋文学有关的题目?我一想还真有一个,因为我仔细读了朱熹的《诗集传》《楚辞集注》,又读了《韩文考异》,觉得朱熹这个人值得研究。我看过的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都是说理学家反对文学、轻视文学。但是我读了这几本书,觉得朱熹似乎热爱文学,他下那么大的功夫来整理文学典籍。我还读了《朱文公文集》,觉得他的诗文都写得很好。再读《朱子语类》,觉得里面有很多说到文学的观点都非常内行。所以我觉得朱熹的文学思想可以研究一下,可以给他一个新的评价。我是在1983年定的选题,那个时候还真没有多少论著谈到朱熹的文学思想。程先生一听也非常赞成,但指示我必须查清学界是否已有相关论著发表。那时还没有电子检索的手段,我就跑进图书馆拼命翻阅各种书目以及新老刊物,没有发现相关论文。正好在这个时候,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我从报上得知钱穆先生刚在台湾出版了一部长达2000多页的巨著《朱子新学案》。当时我们无法看到台湾的出版物,几经周折,打听到北大哲学系的张岱年先生已有一本,那是钱穆寄给他的。而后程先生辗转托林庚先生派人从张岱年先生家里帮我复印了这本书的目录,我发现我在心中规划的内容这本书中都有涉及,而我又读不到原书中的具体论述,于是我只好忍痛割爱,暂时放弃了这个题目,后来就改做《江西诗派研究》。我攻读博士的过程大致就是这样。 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莫砺锋以《我的读研经历》为题进行演讲(南京大学文学院提供) 下面谈几点我跟程先生读研究生的感想。 第一,读研究生要跟对导师。程先生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热爱,对祖国教育事业的那种执着,那种追求,用楚辞里的话说是“虽九死其犹未悔”。他曾经有18年都在乡下养鸡、放牛,恢复工作也是在资料室抄卡片,但是他始终初心不改,一直对继承传统文化有巨大的热情,他把整个生命都扑在事业上。他晚年到南大以后,不但自己做研究,写著作(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是在他67岁以后写的),同时又把更多的精力和心血花在培养研究生上面。所以程先生在他那份广为传颂的遗嘱中对自己评论说,他最大的成绩还是在培养学生上面。他本人的学术做得那么好,居然把培养学生看得更重要,这完全是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他觉得,代代相传的文化薪火快要断掉了,他培养学生就是让学生赶快接上去,不要让这个火苗熄灭掉。我在考研之前并没有坚定的专业思想,见到程先生以后,我受到强烈的感染,才决心把毕生精力都投入到继承传统文化的事业中去,40年来未曾离开一步。 正由于怀着薪火相传的念头,程先生才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程先生从来没有骂过我,我觉得我还是比较自觉的,我写的读书笔记都是工工整整的,没有一笔潦草。程先生看到潦草的作业要打回来重抄的。程先生对我最大的影响实际上是教我怎么做人。程先生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你看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到南大来以后,仍然初心不改,依然敢怒敢言,有意见非要说出来不可,因为他关心祖国的教育事业,关心我们的文化传统。他在这些方面对我的人生起了引领作用,所以我后来自己当导师以后,对学生要求也比较严格。有一年,我听说中文系有研究生晚上在宿舍打牌,我大怒,第二天晚上九点半我就突击检查男生宿舍。我到男生宿舍去直接敲开房门,跑进去一看,孙立尧正在读《论语》,党银平正在写论文。我说:“不错不错,你们还蛮好的。”只有一个同学蒙着被子睡在床上,一看见我进去赶快跳起来说“莫老师我今天感冒”。我一看他不是我们专业的,就没有管。 第二点就是程先生对我们的专业培养有一个全面的考量,他首先是注意给学生打基础,从最初步的基本技能与学术规范开始教,同时也注意培养学生的学术信念。他说你们选题一定要有创新意义的,人云亦云的题目写不出好东西来,要迎难而上。程先生不光治学治得好,教学教得好,而且他早就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学术理念,他在20世纪50年代就说,批评要建立在考据的基础之上,后来又说文艺学跟文献学研究要结合起来,他始终注意两条腿走路,不偏于一边。当然他同时也注意文学要跟史学贯通,读文学的一定要了解史学,了解一些哲学史等。此外,他非常注意培养学生的实际能力,他希望通过培养,学生毕业以后能真正自己对付局面,能做一个好老师、好学者。 第三点,程先生对我们进行严格的学术训练,但是他也非常注意,千万不要让这种严格、刻苦的学术训练影响学生原有的灵性慧性,就是要让学生保持原有的个性。他有一个很鲜明的观点,即文学研究感字当头,这个感是感动的感,不是勇敢的敢。他老人家说,一定是你读某个文学作品,读某位作家,你受到情感上的感动了,受到审美上的震撼了,然后你才会喜欢作品,才会仔细研究,否则的话你是研究不好的。所以他在对我们进行很严格的学术训练的同时,也注意叫我们开阔思路,不要一头钻在专业里面,一天到晚就读古书,其他都不管了。 比如说他让我们也要关注当代文学作品。我记得程先生还跟我们谈论过一些有名的小说,比如张贤亮的小说,比如反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高山下的花环》。程先生都看了,还跟我们讨论其中的人物。另一方面他也主张我们要自己动笔写作,研究文学的人不能光做一个读者,一定同时也要争取做作者。比如研究古代诗词,你要自己学着写一写。我们当年考研的时候,他老人家亲自命题的那份专业卷子里有一道题。那道题是:“你会写格律诗词吗?如果会写的话,请写一首给我们看(抄录旧作也行)”。我拿到这份卷子,心想我哪有旧作?但是我在农村时倒是练习过平平仄仄。由于这道题分值不低,所以我留了半个小时来对付它。我本想写一首七言律诗,结果中间两联的对仗越急越对不好,到最后五分钟时才对好一联,第二联还是不够稳妥,最后只好把中间两联全去掉,结果把七言律诗变成了七言绝句。 我们读硕士的时候,程先生还是要让我们写诗,我原来觉得既然写古体诗,还是写格律诗比较好,否则不如写白话诗算了。程先生却让我们先从五古入手,然后再转到五律。我们练习写诗,每个月都要交作业,收上去他都会看,有时候还给批改。我想我再刻苦练习,最多也只能练到香菱那个水平。我相信程先生并不是想把学生培养成诗人,他只是觉得我们将来要研究诗歌,讲解诗歌,如果自己完全不会写,就缺乏感性的认识,讲不深透,还会讲错。我们这个学科点的研究生教学,从程先生开始一直保持一个较好的传统。程先生始终注意要保持学生对文学作品原生的那种热爱,要学生保持住最早读到这首作品时那种像初恋一样怦然心动的感觉,要学生保持活泼的思想,不要给太多的规范压垮掉,不要让学生终日钻在故纸堆里把灵性慧性都读没了。 回顾在程先生门下的读研经历,就是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硕士博士加起来一共读了五年零一个月,我至今怀念那一段岁月。虽然程先生加上三位副导师一起对我施加“友善的压力“,把我压得九死一生,但我还是情愿再回去重读五年。我一直对我的学生说,读研是你们一生中最好的读书阶段,你将来毕业以后,怎么可能有这么几年,你什么其他事情也不用管、不用做,专门读书,还有老师时时刻刻在那里督促着你,还有你的同学跟你互相切磋,不可能再有了。所以大家一定要珍惜宝贵的读研时光。 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莫砺锋以《我的读研经历》为题进行演讲(南京大学文学院提供) 据南京大学文学院党委书记刘重喜介绍,报告会前,南京大学文学院委托副院长童岭针对硕博研究生在学习和生活方面可能遇到的困难,组织了匿名问卷调查。根据数百份调查结果显示,硕博研究生最大的问题是论文写作。本次活动旨在解决研究生论文写作问题,并传承和弘扬南京大学文学院的传统。在莫砺锋演讲之后,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张伯伟以《学术传统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为题进行报告。江苏省优秀博士论文获得者刘雅萌和江苏省优秀硕士论文获得者杨珂报告了他们论文写作的经历,他们的导师徐兴无、徐雁平两位教授随后进行了点评。南京大学文学院特任副研究员张安琪以《我要读者觉得好:英文论文写作和修改》为题谈到了英文论文写作的注意要点,南京大学文学院特任副研究员李倩冉则以《批评的“顽念”:写论文时是在写什么》为题谈到她对于论文写作的思考。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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