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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到诗:意象的经典阐释


       前世的经典不只是为后世造成“影响的焦虑”,同时也是后世文学之源。文学不都是由现实到文学,有的是从文学到文学。《诗经》为中华民族最古老的歌唱,对后世之诗有开启之功。《白驹》是《小雅·鸿雁之什》中的一篇,诗中“白驹”、“空谷”等意象在后世文人诗中频频出现。不妨以《白驹》为例,简要参详《诗经》缘何且又如何开启后世之诗。
        空谷美人:不确定的《诗》文本
        文本的不确定叙述包括两种:一种缘于文字符号固有的表达局限,如言人头发花白,究竟是怎样的花白无法精确描述;另一种是叙述者能够使其确定,但基于各种原因没有确定,《白驹》中便存在此种不确定。
        《白驹》文本中没有交代伊人的性别,由“伊人”、“其人如玉”等有性别倾向的语词、叙述亦无法确定。如果尝试从诗的氛围、语气、主题意义等进行确定,则依赖个人的语感和领会,属于主观臆测范围。其实,对于《白驹》而言,无需也不必交代伊人的性别。然而,伊人性别的不确定却给后世诗人提供了驰思的空间。
        《白驹》中伊人的性别不确定,但伊人为“美人”无可置疑。诗中叙述这一美人不顾人挽留去往空谷。关于“空谷”,《毛传》:“空,大也。”《孔疏》:“以谷中容人隐焉,其空必大,故云空大,非训空为大。”《文选》李善注引《韩诗》作“穹谷”,余冠英解释“穹谷”即“深谷”。不管是大谷,还是深谷,都是离群索居之地。《白驹》构造出一个“美人独居空谷”的事件和场景。因为《白驹》中“美人”性别不确定,后世诗人由此生发出“佳人居空谷”的诗思想象。
        杜甫《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九家集注杜诗》、《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黄希原《补注杜诗》、仇兆鼇《杜诗详注》等注“空谷”,都认为其源自《白驹》。这种语源追索应该不只是因为《诗经》、杜诗中都出现过“空谷”一语,还应有德行的比对,诗中佳人“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深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道理,而“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则勾勒出一幅美人空谷幽居的美丽画面。
        “空谷幽兰”似也由《白驹》辗转而出。据说上等兰生于深林,然而,脍炙人口的却是“空谷幽兰”。不谓“深林幽兰”而谓“空谷幽兰”,其中当有《白驹》的影响。《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中有一篇《谢推官惠文启》,就将“空谷白驹”与“深林幽兰”相比对,其中言道:“大雅存心,四科高第,白驹在彼空谷,幽兰生于深林,不患已知,固有物主。”诗中吟咏空谷幽兰常常与佳人并提相映,如唐彦谦《兰二首》其一:“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王沂《感春四首》其二:“佳人在空谷,幽兰春自绿。”兰与佳人并提,兰显现出鲜明的女性特征。
        幽居空谷 的女子、空谷幽兰是“唯美”的意象,不仅姿容姣好,而且别有一种不堕浊世的孤洁之美,这种“美”都是女性之美。后世诗人笔下的“空谷美人”还有诸多男性形象。这些男性形象的出现,固然因为《白驹》文本中“伊人”的性别不确定,但是,更为直接的原因是因于《诗》的阐释。
        空谷之隐:从《诗》的阐释到诗
        今人阐释《白驹》大多取文本字面意思,认为它是一首留客惜别诗,释“伊人”为客人。历史上影响极大的《毛诗正义》则释“伊人”为不仕的贤者。《毛传·白 驹序》:“大夫刺宣王也,刺其不能留贤也。”《孔疏》释诗中的“皎皎白驹”:“言有贤人乘皎皎然白驹而去者。”不仕则隐,后世诗人由《毛传》“贤人不仕”的阐释,以“空谷”为与朝堂相对的隐居之所,抒写“空谷之隐”。
        士子之隐有各种缘由。《毛传》谓《白驹》中贤者不仕是因为“王不能留贤”,这种阐释完全无文本可依。《白驹》中没有交代伊人离去的原因,伊人离去的原因属文本空白。如同文本的不确定给予诗人 驰思的空间一样,文本空白让诗人获得更加自由广阔的抒写空间。后世诗人联系现实情境,抒写各种缘由的“空谷之隐”,渲染出无尽的情思悲愁。
        《毛传》谓《白驹》刺宣王不能留贤,李白《送杨少府赴选》“反其义”而用,言贤人不会被君主弃,无需空谷悲吟:“空谷无白驹,贤人岂悲吟。大道安弃物,时来或招寻。尔见山吏部,当应无陆沉。”与李白不同,骆宾王直用《毛传》阐释言“空谷有遗贤”,《夏日游德州赠高四》:“去去访林泉,空谷有遗贤。”尽管“空谷遗贤”中的“遗”字隐约似有惋惜之意,然而,绝不若杜甫《闻惠二过东溪特一送》中那样凄凉、愤慨,诗云:“惠子白驹瘦,归溪唯病身。皇天无老眼,空谷滞斯人。”
        怀抱济世之志而未被君主重用,可谓“遗”、可谓“弃”,这样的空谷之隐总脱不了抱憾与愁苦,区别无非情感各有强弱而已。若因人格尊严、人生哲学、价值取向而归隐空谷,情思境界便完全不同。白居易《送王处士》:“王门岂无酒,侯门岂无肉。主人贵且骄,待客礼不足。望尘而拜者,朝夕走碌碌。王生独拂衣,遐举如云鹄。宁归白云外,饮水卧空谷。不能随众人,敛手低眉目。”王侯富贵又如何,众人追随又如何,如若没有礼遇,终有不愿敛手低眉目者。而这样的空谷隐客,其隐志的坚定与《白驹》中的伊人颇为相合,其傲骨让人赞叹钦佩。“身退谢名累,道存嘉止足。设醴降华幡,挂冠守空谷”(丘丹《经湛长史草堂》),谢却名利的空谷之隐,隐者安贫乐道;“手栽松树苍苍老,身卧桃园寂寂春。唯有胡麻当鸡黍,白云来往未嫌贫”(刘长卿《寻龙井杨老》),此德、此行在中国文化中至美。不但隐之德行美,隐之生活亦美,卢照邻《酬杨比部员外暮宿琴堂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羡君栖隐处,遥望在云端。”隐之生活既美,不免让人钦羡,钦羡中又不免让人生出追随之心,鲍溶《秋晩铜山道中宿隐者》:“主人逃名子,鹤发卧空谷。”诗人睹此萌生“笑谢万户侯,余将耻干禄”的归隐心。
        文人诗有对空谷隐客、隐生活的美誉,也有批评反对。韩愈《赠唐衢》:“虎有爪兮牛有角,虎可搏兮牛可触。奈何君独抱奇材,手把锄犁饿空谷。当今天子急贤良,匦函朝出开明 光。胡不上书自荐达,坐令四海如虞唐。”空谷隐居贫苦辛劳,天子又急招贤良,有奇才的贤士不应隐居空谷,应当毛遂自荐,施展才华令天下大治。在韩愈的这首诗中,不仅丝毫不见空谷隐生活的舒适自在,反而充满对空谷隐客德与行的指责。出仕与归隐本是中国文化中对立的两种人生志向与生活方式。因为这种对立,一些诗抒写了对空谷归隐摇摆矛盾的情感态度。王维《送友人归山歌二首》:“山寂寂兮无人,又苍苍兮多木。群龙兮满朝,君何为兮空谷。文寡和兮思深,道难知兮行 独。悦石上兮流泉,与松间兮草屋。”诗人对空谷归隐有不解,又有理解;既书写空谷的寂寥,又书其让人清悦的流泉青松。“愧不才兮妨贤,嫌既老兮贪禄。誓解印兮相从,何詹尹兮何卜”,同隐之志何其坚定!然而,实际情形是诗人终离开空谷去往朝堂,“平芜绿兮千里,眇惆怅兮思君”。这种既希望出仕又有归隐之心, 既知归隐孤独寂寞又明其自在逍遥的矛盾情感在古代文人中相当普遍。
        《白驹》中,客人离去不必然是归隐,归隐不必然乘白驹而去,居处不必然在空谷。《毛传》对《白驹》的阐释开创出“空谷隐居”的母题,《白驹》关于离去(不仕)原因的文本空白给予诗人自由 发挥的空间。诗人基于各种人生际遇吟咏空谷之隐,空谷因之承载各种情思与希冀。同样,《白驹》文本中伊人性别的不确定,使后世诗人产生各种美人之想。可见,从《诗》到诗,《诗》文本及其经典阐释中存在供诗人驰思的意义间隙、意义缺位是重要关窍。
        (作者单位: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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