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http://www.newdu.com 2024/11/25 05:11:09 未知 刘跃进 参加讨论
关于书的故事,关于阅读的话题,永远也说不完。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句老话:“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这句话的最早出处,我不曾深究,只知道曾任商务印书馆董事长的张元济先生书写过,这幅字至今还悬挂在商务印书馆大楼内,已成为该馆的一张名片。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旧书摊上见到《张元济书札》《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等,价格极其低廉,便买了下来。这些书信,主要探讨古籍版本等问题,感觉很有学术价值,但是以我当时的水平,很难读下去。毕竟,我刚刚大学本科毕业,虽喜欢古代文学,但知识匮乏,对这些深奥的学术问题无从判断。后来搬家,我觉得这两本书与古代文学研究相去较远,便转送给他人。不曾想,瞬间我便生出一丝亏欠之感,好像亏欠了书和作者,也亏欠了那份纯真的爱书之情。 从事文史研究的人都知道,张元济先生是我们这个行当绕不开的重要人物。他非常重视古籍影印出版工作,亲自主持编校了《百衲本二十四史》《四部丛刊》《续古逸丛书》等几部大书,在20世纪学术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样的学者,这样的书,我居然那么轻易放弃,越想越懊悔,一种隐隐的不舍之情开始生根、发芽,时时反噬着我。 我在《求其友声三十年》一文中提到,上世纪90年代末,我到扬州大学讲学,报酬是一套《古逸丛书》,甚合我意。这套书收录26种珍贵古钞和宋元旧刻,是黎庶昌在光绪年间担任驻日公使时收集起来的,又照原书版式影写摹刻,具有极高的版本价值。1978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今广陵书社)将这套书改装影印。我那时还在读大学,囊中羞涩,无缘得见。扬州大学送我的那套是第二版,价格也不菲。 有了《古逸丛书》垫底,我便得陇望蜀,花费528元购买到同一出版社影印的《续古逸丛书》,差不多是我那时两个月的工资。《续古逸丛书》收书47种,除一部蒙古本《孔氏祖庭广记》外,清一色的宋本。置此一编,大饱眼福,一下子可以看到那么多宋本,如别集就有15种,宋本《曹子建文集》《陶渊明集》《杜工部集》等,在今天来看,还是最好的版本。 又譬如《百衲本二十四史》,我以为有了中华书局的点校本,就可以一劳永逸,不必再添置这套书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非常可笑。举一个例子,《六朝文絜》(清代许梿编、黎经诰笺注)收录的萧纲《相官寺碑》,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皇太子萧纬,自昔藩邸,便结善缘。”萧纬何许人也?黎经诰未注,该书整理者吴丕绩先生也未校订。查《艺文类聚》《全梁文》等,此处均作“萧纬”。再检《南朝五史人名索引》,又无“萧纬”其人,这叫我好生疑惑。曹明纲《六朝文絜译注》推断“萧纬”当作“萧伟”。萧伟是梁武帝萧衍的胞兄。史书记载说,此人生活奢靡,宫室为“梁世藩邸之盛”。仅凭“藩邸”二字,就能把萧纬与萧伟联系起来吗?我看比较牵强。 我从字形上判断,以为萧纬或即“萧绎”之误;又据《南史·袁昂传》《周弘正传》等传记,妄测萧纲、萧绎曾有皇太子位之争。我为这个结论欣喜不已,以为发现了新大陆。曹道衡先生不以为然。他指定我去翻阅《百衲本二十四史》,结果发现,该书提及帝王,常谓“某讳”。据此推断,“皇太子萧纬”,就是萧纲。萧氏父子信奉佛法,故作释教碑而自称名。 梁武帝《舍道归佛文》自称“梁国皇帝兰陵萧衍”,《断酒肉文》也说“弟子萧衍”,可见在佛前称名,天子亦然。《相官寺碑》是为颂扬佛寺而作,萧纲自称名,表示虔诚。他当了皇帝,抄写者将本字改为“讳”,是自然而然的事。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原稿出自部下之手,虽说临文不讳,但文章拿出去,萧纲的“纲”字通常空格不写,或写“讳”字。《世说新语》记载,当时文人写作,如果想请某位权贵评点延誉,也要规避名讳,更不要说皇太子,更需避讳。六朝、唐人好作草书,“言”旁与“纟”旁容易混淆,故由“讳”误成“纬”。看来,仅仅依据今人点校本考证问题,有时也靠不住,还得查阅善本。《百衲本二十四史》汇集了二十四史中的宋元善本,极具校勘价值。为此,我想方设法终于备齐了全套影印精装本《百衲本二十四史》,至今仍放在书架的显著位置。 人有人缘,书有书缘;若结善缘,必有回响。与张元济先生其人其书结缘10年后的一天,我再次与那两本书不期而遇。 那是在1994年,我在琉璃厂书店意外地见到了旧版《张元济书札》和《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喜出望外,赶紧把书拿在手里,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回到家里,沏上茶水,端坐在书桌前,我小心翼翼地展开扉页,恭敬地写下这样一段话: 十年前曾于降价书肆购得此书,当时读书甚少,未能深悟书中三昧,遂转让他人。 近年来,于古籍多所涉猎,越发意识到张、傅二公于古籍整理收藏之重要意义,颇后悔未留其《尺牍》,心中怅然若失。公元一九九四年三月五日逛琉璃厂之商务印书馆读者服务部,适见此书,遂喜出望外而购之并记于书扉。 在生活中,我们可能会有这样的体会:身边的美好,司空见惯,我们未必珍惜;一旦失去,才会意识到其价值,又追悔莫及,就像鲁迅《伤逝》所写。我的幸运在于,念兹在兹,两本书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事情虽小,我所获得的欣喜却是长久难忘的。 此后,我又买到《张元济古籍书目序跋汇编》以及傅增湘先生《藏园群书题记》《藏园群书经眼录》《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藏园批注读书敏求记校证》等目录学著作,一直放在案头,视为学术导引,按图索骥,逐渐扩大阅读范围,摸索着走到今天。 回想起来,大学毕业40年来,我与古书相伴,与古人对话,度过了难忘的岁月,有顺境,也有逆境,无论怎样,没有一天中断过阅读。我知道,阅读本身不一定就能提高我对事物的理解能力,也不一定带来多少实际利益,但是阅读能让我们充实,能在不同的语境中感悟到生活的意义,平添无穷的乐趣,又由这乐趣引发有趣的思考。 至今,我仍坚信张元济先生书写的那句老话,甚至还可以更为斩截地说,天下第一件好事就是读书。 作者简介 刘跃进,1977年底考入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82年1月分配到清华大学文史教研组任助教。1984年考入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师从姜亮夫先生、郭在贻先生研习古典文献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其后回清华大学中文系任讲师。198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师从曹道衡先生研习汉魏六朝文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哲学部副主任、博士生导师,兼任《文学评论》《中国文学年鉴》等杂志主编、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会长等。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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