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移动版

首页 > 学术理论 > 文学视点 >

刘文飞:纳博科夫与蝴蝶


    
 

    
    
    关键词:纳博科夫
    
     
    一九四一年夏,一辆崭新的庞蒂亚克轿车沿着横贯北美大陆的公路自东向西行驶,车里坐着纳博科夫一家。纳博科夫的妻子薇拉和七岁的儿子德米特里坐在后排,纳博科夫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开车的是纳博科夫的学生多萝茜。刚在纽约安家不久的纳博科夫接到位于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学的邀请,要他去做一场关于俄国文学的演讲,但邀请方并不提供往返旅费,这让当时生活拮据的纳博科夫很是为难。多萝茜听说后主动提出驾车送纳博科夫去斯坦福大学,为此她还新购一辆车,当然,她也想在旅途中趁机向纳博科夫一家多学一点俄语。
    柏油公路在亚利桑那州境内的大峡谷国家公园的南缘延伸。六月九日,疾驰的轿车在路边停下,几位旅行者要稍作休息。薇拉和德米特里留在车里,纳博科夫从后备厢取出捕蝶网,与多萝茜沿着一条名叫“快乐天使”的小路溜达。纳博科夫此次长途旅行的另一目的,就是考察沿途的鳞翅目昆虫分布情况并捕捉蝴蝶。突然,走在前面的多萝茜惊飞一只棕色蝴蝶,纳博科夫眼疾手快,把它网进捕蝶网,他当时就感觉这可能是一种不曾被发现的蝴蝶。一年之后,纳博科夫公布他的发现,并将这个蝴蝶品种命名为“多萝茜眼灰蝶”(Neonympha dorothea)。纳博科夫自幼就有的为一种蝴蝶命名的夙愿终于实现,多萝茜也因她的俄语老师而留名鳞翅目昆虫学史。
    从当时留下的一张照片上看,纳博科夫身材瘦削,多萝茜却很富态,两人的合影像是构成了旧欧洲和新大陆的对比。多萝茜正视镜头,纳博科夫却望向另一个地方,可能,他又看到了另一只蝴蝶。
     
    纳博科夫在其自传《说吧,记忆》的第六章中这样描述他童年时的捕蝶场景:
    黄昏或夜间的捕获有时也能补偿晨捕的失手。花园最靠边的小径旁满是淡紫的丁香,我站在紫丁香旁等待蝴蝶,随着天色缓缓变暗,丁香的紫色转变为疏松的浅灰,浓雾像奶液倾洒在原野上,一轮银色的新月挂在水彩画般暗蓝的天幕。后来,我也曾这样在许多花园里伫立,在雅典,在昂蒂布,在亚特兰大,在洛杉矶,可我从未有过如此着魔的期待,如同在这些逐渐变成灰色的丁香前那样。瞧,来了:一阵低沉的嗡鸣从一丛花朵传递至另一丛花朵,一只粉绿相间的飞蛾像颤动的幽灵一样悬停空中,它像只蜂鸟,在半空中将长长的吸管探入花蕊。它的漂亮幼虫,一条缩微版的眼镜蛇,前半段带有眼镜般的斑点,能可笑地鼓胀起来,这种幼虫八月里会出现在潮湿的地方,出现在粉色的野花高耸的花瓣里。每一天、每一年中的每个时辰都有其迷人之处。在晚秋忧郁的夜晚,在冰冷的雨中,我把糖浆、啤酒和罗姆酒的芳香混成物涂抹在园子里的树干上,诱捕到一些夜蛾,在潮湿的夜色中,我的手电筒像舞台上的追光照亮橡树表皮上那些闪着黏稠液体光泽的缝隙,每根树干上都有三四只神奇漂亮的飞蛾在吸食树皮上那层醉人的甜液,它们像白天的蝴蝶一样紧张地抖动半开半合的大翅膀,土灰色的后翼间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鲜红色绸缎般的前翼,带有黑色的纹理和白色的裙边。“Catocala adultera!”(“伪勋授夜蛾!”)我冲着亮灯窗户的方向用拉丁语开心地喊道,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向父亲展示我的捕获物。
    纳博科夫之所以急着向父亲展示他的捕获物,因为他父亲也是一位蝴蝶爱好者。
    《说吧,记忆》是纳博科夫的唯一自传,记述的是他来到美国之前的生活,也就是他的前半生。他后来还想写作一部关于后半生的回忆录,连名字都想好了,叫《说吧,美国》,遗憾的是未能写成。纳博科夫曾想为他的这本唯一自传取名《说吧,摩涅莫绪涅》,摩涅莫绪涅是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是缪斯的母亲,她的形象有时呈现为一只蝴蝶。出版商担心读者看不懂这个书名,从而影响销路,便拒绝让这只蝴蝶飞入纳博科夫的书。但是,纳博科夫的这本书中却满是蝴蝶,蝴蝶几乎成了一个贯穿的形象、一个贯穿的主题。纳博科夫晚年在接受采访时曾情不自禁地感叹:“我也许度过了能够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童年。”而他童年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是与蝴蝶相关的。蝴蝶象征着纳博科夫家的亲情,也寄托着少年纳博科夫的抱负。
    纳博科夫的父亲是沙皇政府司法大臣之子,后成为著名律师,是俄国立宪民主党创始人之一、国家杜马议员,曾为俄国末代沙皇起草退位诏书,还在国内战争时期的克里米亚地方政府出任司法部长。这样一位俄国历史上的著名活动家,也是一个对儿子的蝴蝶兴趣充满鼓励的温暖父亲。书中写到,父亲曾将一只珍贵的孔雀蛱蝶标本送给儿子,这是父亲一八八三年在德国家庭教师的帮助下捕捉到的。二十五年之后,八岁的纳博科夫在同一地点也捕捉到了一只天蛾。书中写到,一个夏日午后,父亲“冲进我的房间,一把抓起我的捕蝶网,冲下走廊的台阶,不久就慢悠悠地回来了,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只罕见的漂亮雌性蝴蝶,原来他在书房阳台上看到这只蝴蝶正在一片杨树叶子上懒懒地晒太阳”。书中还写到,一九〇八年,父亲因为反对沙皇体制的活动被关进监狱,他说服一位狱警偷偷递出一张字条,让纳博科夫的母亲转告他们的儿子:“告诉他我在监狱的天井里看到的只有硫磺蝶和菜粉蝶。”
    纳博科夫的母亲出身富商家庭,同样接受过很好的博物学教育,她似乎更喜欢蘑菇,母子俩在自家的森林中有着不同的目标和追求,但在幼小的纳博科夫一次患病时,“我母亲在我的床铺四周堆起了一座图书馆和博物馆”,这场大病之后,小纳博科夫的数学天赋荡然无存,“蝴蝶却幸存下来”。纳博科夫成年后在接受一场阑尾炎手术时,在被麻醉后的幻觉中,母亲当年为他做蝴蝶标本的场景突然“辉煌地重现”:浸透乙醚的药棉被压在蝴蝶那猿猴似的脑袋上,蝴蝶痉挛着的身体渐渐平息,大头针扎进蝴蝶的硬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针尖小心翼翼地插入软木背板,半透明的胶条固定了对称的翅膀。在这个过程中,指引身穿水手衫的少年纳博科夫的,是一位“中国女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亲”。
    纳博科夫位于彼得堡南郊的维拉庄园的家是蝴蝶的乐园,也是纳博科夫结识蝴蝶的乐园。六岁时,纳博科夫在这里捕到他的第一只蝴蝶。九岁时,纳博科夫捉到一只杨树蛱蝶,他在所有的蝴蝶图谱中均未找到相同种类,于是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新品种,他勇敢地将这一品种命名为“纳博科夫俄国蛱蝶”(Rossica Nabokov),并将关于这只蝴蝶的文字描述和彩色图画寄给俄国当时最著名的鳞翅目昆虫学家库兹涅佐夫。漫长的一个月后,纳博科夫接到回信,他画的那张图被退回,背面有用拉丁语写明的这种蛱蝶的名称。若干年后,库兹涅佐夫还在一篇论文中略带嘲讽地写道,曾有一个小学生试图给一种杨树蛱蝶的小变种命名,纳博科夫读后深感屈辱。十岁时,不屈不挠的纳博科夫又捕获一只金斑夜蛾,他同样未能在蝴蝶图谱中找到类似物,于是便将他的“发现”寄给英国昆虫学家理查德·赛茨,想在《昆虫学家》杂志上发表。赛茨不认识这个品种,于是便仔细搜寻大英博物馆的蝴蝶标本藏品,才发现这是一个已有品种,他给纳博科夫回信说明了这一情况。这两次失败的“科学发现”表明,年幼的纳博科夫对于蝴蝶研究有多么着迷。上中学时,纳博科夫阅读了家庭藏书室内众多的昆虫学书籍,其中包括纽曼的《英国蝶蛾自然史》、霍夫曼的《欧洲鳞翅目大全》、英文版多卷本百科全书《世界鳞翅目大全》,他还定期阅读《昆虫学家》等欧洲权威的学术期刊,实际上已经系统地掌握了鳞翅目昆虫学的专业知识。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爆发,纳博科夫一家撤退至克里米亚,他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继续研究蝴蝶。一次在山上,他差一点被红军战士逮捕,因为他们认为纳博科夫在山头挥动捕蝶网,是在给山下海面上的英国战舰传递信号。在克里米亚的蝴蝶研究,使得纳博科夫终于用英文写成他的第一篇昆虫学论文《关于克里米亚鳞翅目昆虫的几点说明》,论文于一九二〇年二月刊于英国最著名的昆虫学杂志《昆虫学家》,纳博科夫此时是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动物学专业的大一新生。
    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写到的其他一些人物,也与蝴蝶有关。他少时曾随俄国著名画家多布任斯基学习绘画,他在自传中半开玩笑地说,他当年学到的绘画技巧后来被用于在哈佛大学“描绘蝴蝶的生殖器”,他对此心怀感激。他记得,他的法语家庭教师O小姐曾经把他的守门人用帽子为他捉住的一只飞蛾关进衣橱,“天真地希望用樟脑丸的气味在一夜之间把它杀死在那里”,“但在第二天早晨,当她打开衣橱取东西时,随着一次有力的扑闪,我的飞蛾飞到她脸上,接着又冲向敞开的窗子,顷刻间就成了一个金色的小点,降落,躲避,飞向东方,穿越森林和冻土”。在这里,挣脱家庭教师囚禁的蝴蝶,无疑就是小纳博科夫放飞的自我,那位喋喋不休的法语教师有点让他生厌,可能主要就因为她对蝴蝶毫无爱意。
    纳博科夫在维拉庄园捕捉蝴蝶,也在这里捕捉到了他的初恋。他在林中遇见少女塔玛拉,这个地主管家的女儿随母亲在夏季短暂租住在附近的庄园,她比纳博科夫大一岁。这对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热烈相恋,恋情持续到冬季的彼得堡,但纳博科夫写道,在冬季的城市里他俩都感觉不自在,远不似在夏季庄园的林中,“我们不计后果的罗曼史被移植到了严酷的圣彼得堡,我们发现,我们已渐渐习以为常的森林中的安全被可怕地剥夺了”。如果说纳博科夫这里的隐喻还很隐蔽,那么在这一章的最后,他便已挑明并放大了这个隐喻:在他和家人撤到克里米亚之后,“在那几个月里,在每一个从乌克兰寄到雅尔塔的邮包里,都会有塔玛拉寄给我的一封信”;在离开俄国之际,他坚信,“塔玛拉的信依然会,奇迹般地和毫无必要地,来到克里米亚的南方,在那里寻找一个逃亡的收信人,那些信会无力地来回扑动,如迷乱的蝴蝶被释放在异域,在错误的纬度上,在陌生的植物间”。
     
    流亡西欧之后的纳博科夫,已无闲心和财力继续他的蝴蝶爱好和蝴蝶研究。从剑桥大学毕业后,他定居柏林,靠做拳击和网球教练、做法语和俄语家教为生,同时开始文学写作。不过他显然并未完全放弃蝴蝶,一九二九年,纳博科夫偶然在法国南部比利牛斯山区度过数月,他上山捕捉蝴蝶,留下一份珍贵的标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柏林,纳博科夫写下第一篇以蝶蛾采集者为主人公的小说。
    短篇小说《蝶蛾采集家》用俄语写成,原题为《皮尔格拉姆》,后由作者与彼得·佩尔佐夫联袂译成英文,一九四一年刊于美国《大西洋月刊》。小说主人公皮尔格拉姆是柏林一家蝴蝶商店的店主,他上了年纪,生活清贫,没有子女,看上去早已失去任何生活热情,可他心中却始终燃烧着一个强烈的愿望:到国外去捕蝶!他自幼研习鳞翅目昆虫学,后继承这家蝴蝶商店,成为一个自学成才的蝶蛾采集家和昆虫学家,一位与皮尔格拉姆熟悉的昆虫学家甚至还用皮尔格拉姆的名字命名了一种蝴蝶。然而,皮尔格拉姆店里那些采自世界各地的蝴蝶标本以及他的专家顾客们偶尔说起的捕蝶经历,却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柏林的他构成持续不断的巨大诱惑。“他渴望着的,带着一种病态的强烈愿望渴望着的,就是亲自去往那些遥远的国度,亲眼看看飞舞的蝴蝶,亲手捕捉最珍贵的品种。他要站在齐腰深的萋萋青草中,感受挥网时的飒飒风声,还有蝴蝶翅膀在收紧的纱网里的剧烈扑腾。”终于,他把一位著名昆虫学家留下的一套珍贵的蝴蝶标本收藏以七百五十马克的价钱售出,却只给了那位昆虫学家的遗孀五十马克。他决定用这笔“不义之财”踏上他梦寐以求的境外捕蝶之旅,最后却在离家之前由于过度兴奋而死去。
    小说中,一位内行的蝴蝶专家来皮尔格拉姆的店里观看蝴蝶标本,认出其中一个标本是欧洲著名昆虫学家德让神父在中国康定地区采集到的名贵品种,这顿时激起了皮尔格拉姆的幻想:
    德让神父,这位刚毅勇敢的传教士,曾在雪域高原和杜鹃花丛中跋涉,你的运气真是令人嫉妒!皮尔格拉姆常常盯着他的标本盒,抽着烟斗沉思,心想自己无须走得那么远:仅在欧洲,就遍布着成千上万的猎场。照着昆虫学著作所提及的地理位置,皮尔格拉姆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专有世界,他的科学知识就是通往这个世界的极其详尽的旅行指南。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赌场,没有历史悠久的教堂,吸引普通游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法国南部的迪涅,达尔马提亚的拉古萨,伏尔加河畔的萨雷普塔,拉普兰的阿比斯库——这些都是捕蝶人熟悉的胜地,正是在这些地方,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捕蝶人就断断续续地前往打探(当地居民对此总是大感迷惑)。皮尔格拉姆看见自己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连蹦带跳,搅得别人无法入睡。透过那房间大开的窗户,一只白色的蛾子突然从无边的沉沉夜幕中飞进来,翩翩飞舞,扑棱有声,满天花板找着自己的影子去亲吻。这景象清清楚楚,如同亲身经历的往事一般。
    也就是在这些白日美梦里,皮尔格拉姆登上了传说中的幸福岛。山上长满栗子树和月桂树,炎热的峡谷劈开了低处的山坡,谷里发现了一种奇异的菜粉蝶本地品种。就在当地另一座小岛上,他看到了维扎沃纳附近的铁路路基和伸向远方的松树林,短小黝黑的科西嘉凤尾蝶经常在这里出没。他又去了遥远的北方,北极的沼泽里有精致的毛绒蝴蝶。他熟悉阿尔卑斯的高山牧场,光滑如席的草地上处处躺着扁平的石头。翻起一块石头,发现底下藏着一只胖乎乎的沉睡飞蛾,还是尚未识别的品种,那时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他看见了全身发亮的阿波罗蝶,长着红色斑点,飞舞在大山深处的骡马小道上,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在夏日暮色中的意大利花园里,石子路在脚下动人地嘎吱轻响,穿过渐浓的夜色,皮尔格拉姆凝望着簇簇花丛。突然,花丛前出现了一只夹竹桃鹰纹蛾,它飞过一朵朵鲜花,专心地哼着小曲,落在了一支花冠上,翅膀飞快地抖动,让人根本看不清它那流线型的躯体,只能看见一道幽幽闪动的光晕。(逢珍译文)
    皮尔格拉姆的这段白日蝴蝶梦,一定也是纳博科夫自己的内心渴望之流露。皮尔格拉姆这个人物身上无疑掺入了纳博科夫的自传成分,当然,纳博科夫一贯喜欢在小说中倒置生活,比如皮尔格拉姆的年老、无嗣和夫妻不和,都与纳博科夫的真实生活截然相反。不过,纳博科夫的鳞翅目昆虫学知识却在这个短篇中得到不无炫耀的尽情展示,从对蝴蝶形状的描绘到对采蝶胜地的历数,从对蝴蝶标本制作方法的介绍到对蝶蛾采集家们性格特征的再现,纳博科夫都显得十分得心应手。这个短篇小说,似乎就是纳博科夫用文学形式完成的研究蝴蝶的学术文章。更让人惊叹的是,皮尔格拉姆为蝴蝶而生、为蝴蝶而死的一生,似乎也成了纳博科夫自己的生活写照和命运预言。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一日,纳博科夫一家抵达纽约。白手起家的纳博科夫一边在多所大学任教,讲授俄国文学和欧洲小说课程,一边重拾蝴蝶研究。在纽约安家后不久,他便开始在美国自然史博物馆昆虫部做义工,在生活尚无着落的情况下却分文不取。一九四一年秋,纳博科夫开始在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昆虫学部做实验员,一直工作了五六年。他后来在一次采访中说,他在哈佛大学博物馆的显微镜前度过的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堪比他在俄国度过的童年。将哈佛岁月和彼得堡童年这两段幸福生活勾连起来的,就是蝴蝶。
    蝴蝶研究给初到美国的纳博科夫提供了第一份虽然不高却还稳定的薪水,使他度过了物质上的危机。蝴蝶研究帮助纳博科夫认识了美国,认识了美国的大自然,他几乎每个假期都要外出捕蝶,因此走遍了美国各地,这也为他之后的“美国题材”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返回蝴蝶研究的这几年,也是作为作家的纳博科夫“返回”英语的时段,他在这期间逐渐完成了从俄语写作向英语写作的过渡。在此之前,自一九二二年从剑桥大学毕业直到一九四〇年来美定居,前后居住在柏林和巴黎的纳博科夫,十七年间实际上已很少使用英语。
    作为鳞翅目昆虫学家的纳博科夫专攻眼灰蝶科,陆续在专业期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他细心整理哈佛大家博物馆里杂乱的蝴蝶标本,每周三天坐在实验室的显微镜前工作,往往持续十几个小时,他后来抱怨,他在哈佛的实验室里损坏了自己的视力;他利用假期去美国各地捕蝶,先后发现了二十余种鳞翅目新亚种。一九四三年,他在犹他州一座高山上捉到一只种类不明的蝴蝶,这种蝴蝶后被命名为“纳博科夫凤蛾”(Eupithecia nabokovi)。纳博科夫由此正式开始一些纳博科夫研究者所谓的“双L人生”,即同时从事“文学”(Literature)写作和“鳞翅目昆虫学”(Lepidoptera)研究。纳博科夫的两项眼灰蝶研究十分超前,其学术价值半个世纪后方才得到确认。其一,他根据生殖器特征对南美眼灰蝶进行分类,他当时进行此项研究时所依据的标本仅有一两百份,他也从未去过南美的蝴蝶栖息地实地考察,他的这种分类因而在当时并未引起同行们的普遍关注,但是之后多位南美蝴蝶研究专家经过多年实地考察和研究,认定纳博科夫的分类原则和方法几乎无懈可击;其二是纳博科夫提出的一个假设,即南美的一些眼灰蝶是从亚洲穿过白令海峡迁徙过去的,当时昆虫学界有人觉得这个假设很可笑,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哈佛大学的科学家们根据对大量新增蝴蝶标本的DNA研究,却证实了纳博科夫这一先知式的假设。二〇一一年一月二十五日的《纽约时报》在报道此事时使用了这样的标题:“纳博科夫的蝴蝶进化理论得到证实”。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在正式开始蝴蝶研究后不久,纳博科夫写下了这首题为《发现》的诗:
    我在神奇的大地发现它, 
    风、草丛和薰衣草, 
    它落在潮湿的沙地, 
    几乎被山口的气流吹跑。 
    它的特征构成新物种, 
    形状和影子,特殊的色调, 
    类似月光,泛出蓝色, 
    暗淡的侧面,格状的边角。 
    我的针头剔出它的性器; 
    腐蚀的组织无法再隐藏, 
    无价的灰尘使凸起凹陷, 
    清澈的泪滴泛出光亮。 
    缓慢转动旋钮,两个对称的 
    琥珀色钩状物浮出迷雾, 
    或者有紫晶般的翅鳞, 
    穿过显微镜迷人的圆周。 
    我发现它,我命名它, 
    我精通分类学拉丁语; 
    做一只昆虫的教父,率先描述, 
    我不再渴求其他声誉。 
    在别针上展开,虽很快睡去, 
    它远离捕食者和铁锈, 
    我们珍藏这模式标本, 
    在静静的要塞它活得更久。 
    古画,王座,朝圣者亲吻的石头, 
    传唱一千年的诗歌, 
    都不似这蝴蝶旁的红标, 
    能赢得真正的不朽。 
    不难看出,纳博科夫很看重自己的蝴蝶发现,很看重通过蝴蝶研究可能获得的“不朽”。在博物馆展示的昆虫模式标本旁通常会放置一个红色标签,上面标明发现者的姓名、发现时间和地点等信息,除了这样的“红标”,纳博科夫“不再渴求其他声誉”。
    其实,在纳博科夫的早期诗作中,蝴蝶就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形象,他还抱怨过,俄语诗歌和英语诗歌中的蝴蝶诗为数太少。转而写作小说之后,他的作品中自然也少不了蝴蝶,据统计,他的文学作品中写到蝴蝶的地方共有五百七十余处。除前面提及的《说吧,记忆》和《蝶蛾采集家》之外,他还有多篇蝴蝶主题的作品。短篇小说《圣诞节》写一个喜欢蝴蝶的小男孩因病夭折,父亲把儿子安葬在自家的庄园,他去儿子的房间整理遗物,把一个装有蝶蛹的饼干盒带往一间生着火炉的房间。悲痛欲绝的父亲决定自杀,就在此时,饼干盒里传来一阵响动,原来由于火炉的温度,饼干盒里的蝶蛹破茧而出。这象征着儿子新生的蜕变,给了父亲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在长篇小说《天赋》中,主人公费奥多尔的父亲是一位鳞翅目昆虫学家,后在一次去中亚科考时失去音讯。小说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费奥多尔关于父亲的回忆,童年时与父亲一同在乡间庄园抓蝴蝶的幸福场景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纳博科夫似乎在以这样的小说主题怀念童年和父亲。《纳博科夫的蓝蝶:一位文学天才的科学之旅》的作者写道:“《天赋》一书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鳞翅目昆虫学黄金时代一次全面、广阔、壮丽的再现,这才是纳博科夫更主要的艺术目的。”
    纳博科夫最著名的小说《洛丽塔》更与蝴蝶有着不解之缘。《洛丽塔》的写作是与纳博科夫的捕蝶同步进行的,纳博科夫在《关于一本名为〈洛丽塔〉的书》一文中写道:“每年夏天,我和妻子都要去捕蝶……每到夜晚或遇白天下雨,我就精力充沛地继续写作《洛丽塔》。” 也就是说,《洛丽塔》文本和蝴蝶标本是互为副产品的。《洛丽塔》中关于美国郊野风光的描写,正是来自纳博科夫捕蝶途中的所见。在《洛丽塔》的结尾,亨伯特站在高高的坡顶上,听到山下传来孩子们天籁般的声音,他突然产生了顿悟。而纳博科夫后来曾说,就在亨伯特所站的那条山路上,“我捉到了首次发现的雌性蓝蝶,它后来被命名为‘纳博科夫蝶’”。在小说中,纳博科夫称洛丽塔为“小妖精”(nymphet),意为“早熟少女”,纳博科夫新造的这个词源自“nymph”,后者同时具有“仙女”和“蛹”两重含义。如果说洛丽塔被形容为一只蝴蝶,那么《洛丽塔》整部小说的情节,也就是亨伯特和奎尔蒂对洛丽塔的诱惑,也就成了一场捕猎。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1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