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与感叹的相关性及其转化机制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11:11:53 《世界汉语教学》 刘彬 袁毓林 参加讨论
摘 要:疑问范畴与感叹范畴是语言中重要的两大范畴, 它们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系, 表现在疑问可以转化为感叹。疑问和感叹之间具有类似的语义结构和认知理据, 即超出说话人原有的预期、信念或知识经验。疑问和感叹在形态-句法上的相关性主要体现在感叹标记与疑问标记同形, 并且多数感叹标记往往是从疑问标记发展而来的。文章着重揭示了疑问向感叹转化的条件与机制, 其中反问句用法是疑问向感叹转化的中间环节, 而惊异是推动反问向感叹转化的关键性语义和情感因素。 关键词:疑问;感叹;反问;惊异 作者简介: 刘彬, 男, 北京大学博士,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讲师;袁毓林, 男,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 基金: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汉语意合语法框架下的词汇语义知识表示及其计算系统研究”(18JJD740003);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现代汉语反问句的形式语义学与语用学研究”(19YJC740033);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特别资助项目(2019T120673)的资助。 一 引言 马建忠 (1898/2008:361) 曾指出:“传疑助字六:‘乎’‘哉’‘耶’‘与’‘夫’‘诸’是也。其为用有三:一则有疑而用以设问者;一则无疑用以拟议者;一则不疑而用以咏叹者。三者用义虽有不同, 要以传疑二字称焉。”其中的“设问”对应现在的“疑问”, “咏叹”对应“感叹”。虽然“要以传疑二字称焉”的观点不一定完全合理, 但是马氏却鲜明而且准确地指出了二者的紧密联系。这也启示我们进一步思考疑问范畴与感叹范畴之间的相互关系。 马氏之后, 吕叔湘 (1944) 、石毓智 (2004、2006) 、李莹 (2008) 、陈振宇和杜克华 (2015) 等对疑问和感叹之间的关系都有所涉及。比如, 吕叔湘 (1944/1990:311) 认为, 疑问语气 (尤其是反诘语气) 更容易附着感情, 甚至很强的感情, 从而变为感叹语气。石毓智 (2006) 初步说明了疑问和感叹之间的认知联系, 并考察了现代汉语疑问标记的感叹用法等。李莹 (2008) 列举了部分语言中疑问词充当感叹标记的现象, 并指出疑问词充当感叹标记是世界语言的一个重要共性。陈振宇、杜克华 (2015) 讨论了疑问与否定、感叹之间的语用迁移关系。他们指出, “感叹、疑问与否定, 可称之为‘意外三角’ (mirative triangle) 关系”, “在‘意外三角’中, 疑问、感叹分别借助‘意外’这一桥梁彼此向对方转化, 同时产生或强或弱的语用否定功能”。 上述前人时贤的研究表明, 疑问和感叹之间确实存在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这对本文具有重要的启发性作用。但是综观目前的研究, 我们认为, 关于疑问与感叹之间的转化关系, 尤其是疑问向感叹转化的动因、条件和机制揭示得还不够清楚, 因而有必要进一步研究。 基于此, 本文将在上述文献的基础上, 进一步讨论疑问范畴与感叹范畴之间的相互关系, 主要分两部分进行讨论:一是讨论疑问和感叹的认知相关性及其形态-句法上的体现, 二是说明和揭示疑问向感叹转化的条件与机制。 需要说明的是, 前人对感叹句的定义和范围存在一定的分歧, 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抒发感情的感叹句, 往往包含叹词或以独词句呈现, 比如“天哪!”“哇!”等;另一类是包含程度、数量或属性等限制的感叹句, 此时往往会借助陈述、疑问或祈使句等形式来表达, 比如“这儿多美啊!”“什么东西!”等。1本文讨论的情况属于后者, 对于前者暂不考虑。 二 疑问和感叹的认知相关性及形态-句法体现 2.1疑问和感叹的认知相关性 一般来说, 我们按照句子功能可以把句子分为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四大类。它们之间互有关系, 但也有亲疏远近之分。以感叹句跟其他三类句式的关系而言, 虽然陈述句、疑问句和祈使句在一定条件下 (比如强调说话者的情绪或情感) 都可以表达感叹, 但是感叹句跟疑问句的关系更为密切。这可以从以下三方面来看: 引言部分提到, 虽然《马氏文通》将疑问和感叹合起来称为“传疑”的观点不一定合理, 但是从中可以大致看出二者在语气上存在紧密的联系。不仅如此, 吕叔湘 (1944/1990:311) 也认为疑问语气 (尤其是反诘语气) 容易表达感叹。吕先生指出, “以感情的表达为主要任务的叫做感叹语气。”而“疑问语气 (尤其是反诘语气) 更容易附着感情, 甚至很强的感情。”也就是说, 疑问语气往往容易附着强烈的感情, 从而附带地表示感叹。这就说明, 从语气上看, 疑问和感叹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如果从感叹句和疑问句的语义结构来看, 疑问和感叹也具有密切的认知联系。我们知道, 疑问是说话人不知道、不相信或不确定相关命题或信息 (的真假) , 然后使用疑问手段进行询问。一般来说, 说话人想询问的是某一个未知的新信息。而“感叹句的作用是表达情感, 但同时也报道信息” (朱德熙, 1982:24) 。报道信息和表达情感正是感叹句所包括的语义内容。其中, 报道的信息是被焦点化的新信息, 这与疑问相一致, 因为疑问即询问 (焦点化) 一个未知 (新) 的信息 (参见石毓智, 2006) 。同时, 说话人使用感叹句是因为当前的相关信息或语境证据 (contextual evidence) 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信念或知识经验2, 因而使用感叹手段表达某种情感。这一点与疑问句的使用条件相类似, 因为说话人对相关命题或信息不知道、不确信时 (即相关命题或信息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信念或知识经验范围) , 才使用疑问手段表达询问。由此可见, 疑问和感叹都是在当前信息或语境证据超越说话人原有的预期、信念或知识经验的基础上产生的, 因而它们具有认知上的相关性。所以, 从疑问和感叹的语义结构和产生的认知理据上来看, 它们之间是有一定的相通性的。 此外, 疑问和感叹之间的认知相关性, 在各语言中还具有普遍性。Akatsuka (1985) 就曾指出了疑问句和感叹句之间的共性。他从虚拟条件和认识的角度论证了英语疑问句和感叹句之间的内在联系, 并指出, “世界各种语言的疑问句和感叹句之间都存在紧密的形态学或句法上的联系。”3以英语为例 (引自Akatsuka, 1985) : (1) a.Does he have a great boy? b.Does he have a great boy! 显然, 上述例句中, 同一个表达式“Does he have a great boy”, 既可以表示说话人对相关命题的真值的不确定态度 (uncertain attitude) , 如例 (1a) 所示;也可以表示说话人对超出自己原有信念的命题真值的强烈认可 (strong endorsement) , 即惊叹, 如例 (1b) 所示。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疑问和感叹之间存在密切的认知联系。 而且, 疑问和感叹在认知上的相关性还可以从非有声语言, 如手语 (sign language) 中得到证实。比如, 陈振宇、杜克华 (2015) 曾指出, 在上海手语中疑问句和感叹句都是用“惊讶”这一伴随表情来表示的4。也就是说, 上海手语中表达疑问和感叹的方式是一致的。这从侧面很好地证明了疑问和感叹范畴之间的密切相关性。 由以上讨论可知, 疑问和感叹之间的认知联系主要体现在:疑问语气往往容易附带强烈的感情从而表达感叹;疑问和感叹具有类似的语义结构和认知理据, 即超出说话人原有的信念、预期或知识经验;并且, 这种认知相关性在各语言和手语中似乎具有普遍的共性。接下来便探讨这种相关性在形态和句法上的具体体现。 2.2疑问和感叹相关的形态-句法体现 疑问和感叹的相关性在形态-句法上的体现首先表现为疑问标记和感叹标记的同形, 这在各语言中具有普遍性。在现代汉语中, “什么”“怎么”“哪里”“多”“多少”等疑问词都可以充当感叹标记。疑问代词“什么”一般用来询问事物的性质, 比如“他喜欢什么工作?”“这是什么地方?”等;“怎么”一般用来询问某种方式或原因, 比如“你准备怎么去北京?”“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等;“哪里” (口语中常用“哪儿”) 一般是用来询问处所的, 比如“他是哪里人?”“你要到哪里去?”等。但是, “什么”“怎么”“哪里 (哪儿) ”也可以表达对有关事物或现象的不满、斥责、愤怒等强烈的情感或态度, 从而表达感叹。这种情况往往是从表示否定意义的反问句发展而来的。例如: (2) a.这是什么玩意儿!一用就坏了! (引自吕叔湘主编, 1980/1999:484) b.你说的是什么话!一点道理都不讲!(同上) c.什么!都九点了,咱们得马上动身了。(同上) d.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坏啊!(网络) e.这哪儿像领导干部, 十足一个流氓嘛。 (《编辑部的故事》) f.哪儿啊!其实是扎根墙外, 又伸回墙这边来开花! (《刘心武选集》) 上述例子在语法著作中一般都归在反问句中讨论。这些句子往往都表达了说话人对相关事物或事情的不满、斥责、惊讶等强烈情感, 比如例 (2a) 中说话人对当前所用的东西很不满, 故而使用反问句“这是什么玩意儿!”来表达这种不满甚至愤怒的情绪。这些句子已经逐步向感叹转化, 其中的疑问代词“什么”“怎么”“哪里 (哪儿) ”不负载相应的疑问信息, 即疑问功能衰退 (参见李宇明, 1997) , 而感叹功能逐步凸显, 在句中相当于充当了感叹标记。关于这一点, 我们还可以从句尾的标点符号“!”看出来。更能说明这一点的是, 感叹号和问号经常连在一起使用。例如: (3) a.天呵, 这叫什么画!? (《读书》) b.什么好消息?!骗人!(引自赵元任,1979:288) c.什么睡觉了?!晚饭还没吃呐!(同上) 上述三例的末尾连用了感叹号和问号。我们认为, 标点符号的连用正好说明了说话人当时情感的复杂, 既有强烈的疑问 (质疑) , 又有惊讶、赞叹等情感, 因而说话人既使用了问号, 又使用了感叹号。这种疑问语气和感叹语气共存的现象, 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疑问和感叹之间存在密切的相关性。 同时, 汉语中询问事物数量的“多少”和询问性质程度的“多”, 既可以表示疑问, 也可以表达强烈的感叹。换言之, 它们在句中既可以充当疑问标记 (比如“这座山有多高?”“你家里有多少人?”) , 也可以充当感叹标记。例如: (4) a.你看, 这么多面包霉掉了, 多可惜啊! (《上海的早晨》) b.此情此景, 多让人留恋呀! (《源氏物语》) c.这万水千山,晓行夜住,一个女孩儿就有多少的难处!(引自石毓智,2006) d.薇薇,你应当敬你妈妈一杯酒,她把你养这么大,吃了多少辛苦!(《长恨歌》) 可以发现, 上述4例都表达了说话人的某种强烈的情感, 疑问代词“多”“多少”在句中充当的是感叹标记。比如, 例 (4a) 是说话人看到很多面包发霉之后, 用“多可惜啊!”来表达和强调自己非常惋惜、遗憾的感情。此时, “多”的询问功能衰退, 并不表示询问某种性质程度, 而是表示对性质程度的强调和慨叹, 是一种感叹标记。 不仅汉语如此, 英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日语、韩语等语言中的疑问标记和感叹标记往往也使用相同的形式。分别略举几例说明如下: (5) a.How nice he is! (他真好!) b.What beautiful clothes she wears!(她穿得真漂亮啊!) c.What a beautiful day!(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6) a.Combien je suis heureux de le revoir! (法语, 引自杨娜, 2014) 多少 我 是 高兴(介词)他 再看见 又见到他我多么高兴啊! b.Que de langue il a apprises! (同上) 什么 (介词) 语言 他(助词) 学习 他学了那么多种语言啊! c.Quelle jolie maison. (同上) 什么样的 漂亮 房子 多么漂亮的房子! (7) Wat zit je daar te lichen?! (荷兰语, 引自石毓智, 2006) 什么 你 笑 你笑什么?! (8) Quanto tempoèpassato! (意大利语, 引自李莹, 2008) 多少 时光 过去 多少时间过去了! (9) Kono hana-wa nante utukusii no-da! (日语, 引自石毓智, 2006) 这 花-话题标记 什么 漂亮 语气词 这花多漂亮啊! (10) Eolmana sinseonhan gwail-inga! (韩语, 改编自杨娜, 2014) 多么 新鲜 水果(语尾) 多么新鲜的水果啊! 从上述各语言的例句可以看出, 它们的疑问标记和感叹标记往往采用相同的形式来表达。英语中的疑问代词“how、what”, 法语中的“combien (多少) 、que (什么) 、quelle (什么样的) ”, 荷兰语中的“wat (什么) ”, 意大利语中的“quanto (多少) ”, 日语中的“nante (什么) ”和韩语中的“eolmana (多么) ”等原本都是一种疑问标记, 但它们在上述例句中的询问功能衰退, 而凸显了感叹功能, 相当于充当了一种感叹标记。这就说明, 从共时层面看, 疑问标记和感叹标记同形的现象在各语言中具有普遍性。 疑问和感叹的相关性还体现在:从历时层面来看, 感叹标记大部分都来源于疑问手段。 除了上文所提到的现代汉语中的感叹标记“什么”“哪里 (儿) ”“多”“多少”等都来源于相应的疑问代词, 古汉语中的感叹标记“何”“何其”等也来自于其对应的疑问代词。比如, “何”最开始表示询问, 用来指人或事物, 后来慢慢发展出感叹程度的意思。石毓智 (2006) 就曾指出, “汉语史上最早的疑问代词之一‘何’就发展出了多种感叹用法, 起加强语气的作用。可翻译为‘怎么那么’、‘何等地’等”。例如: (11) a.前世不同教, 何古之法? (《商君书·更法》) b.内省不疚, 夫何忧何惧? (《论语·颜渊》) c.其仆曰:“向之去何速?今之返又何速?”(《晏子春秋·內篇谏上》) d.吁!君何见之晚也?(《史记·廉颇蔺相如传》) e.夫人何哭之哀? (《韩诗外传·卷九》) 上述例句中, 前两例中的“何”是作为疑问代词, 其功能是询问某种事物, 表示“什么”的意思。其中, “何古之法”即“效法哪一个古代呢”, “夫何忧何惧”即“那又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呢”。后三例中的“何”的询问功能逐渐衰退, 表达感叹某种程度高的意义, 译为“怎么那么”, 可以看作是一种感叹标记。比如, “何速”即“怎么那么急速”, “何哭之哀”即“怎么哭得那么悲伤”。可以看出, 疑问代词“何”已经由询问某物逐步发展出感叹程度的意思。也就是说, 表示感叹用法的“何”是从表示疑问用法的“何”发展而来的。 当然, 从疑问用法发展出感叹用法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发展之初往往需要相关的语境进行陪衬。比如, 太田辰夫 (1987/2003:282) 在探讨“多”的感叹用法时便提出, “‘多’表感叹大约是由表疑问的发展而来的”, 并且推测说, “说不定是‘多’用在有‘不知’的句子中, 而成为表感叹的用法的开端的。”例如: (12) a.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信口胡说的。 (引自太田辰夫, 1987/2003:282) b.你大概也不知道你小大师傅的少林拳有多么霸道! (同上) 石毓智 (2006) 进一步补充了“多少”的用例, 并认为使用“多少”的感叹句中也常有“不知”一语与之共现。例如: (13) a.为这病请大夫吃药, 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呢! (引自石毓智, 2006) b.你们如今赏罢, 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同上) 上述例 (12) (13) 中的4个例句都可以看成是感叹句, 感叹标记“多 (么) ”“多少”分别感叹程度之高和数目之大, 句中都有“不知”与之相配。为什么从疑问用法发展出感叹用法需要与“不知”的语境相配呢?对于其中的原因, 石文没有明确说明。 我们认为, “不知”首先符合疑问的语义特点, 即不知道、不确定;同时也符合感叹的语义结构特点, 即超出了说话人的预期、信念或以往的知识经验, 或偏离了预期, 这样便可以用来强调某种强烈的情感、态度, 从而表达感叹。因此, 我们认为, 带有“不知”的疑问语境往往容易发展出感叹的用法。这其实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疑问和感叹之间存在密切的相关性。 综合上述讨论, 疑问和感叹在形态-句法上的相关性主要体现在共时和历时两个方面, 即:从共时角度来看, 感叹标记往往与疑问标记采取相同的形式, 这在各语言中还具有共性;从历时角度来看, 大部分感叹标记往往都是从疑问标记发展而来的。 三 疑问向感叹转化的条件与机制 上文已指出, 当说话人不知道、不相信或不确定相关命题或信息 (的真假) 时, 他便使用疑问手段进行询问;而当眼前的相关信息或语境证据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信念或知识经验时, 他便使用感叹手段表达或强调某种强烈的情感。疑问和感叹之间具有内在的认知联系, 而且疑问往往可以发展为感叹, 主要表现在大部分感叹标记都是由疑问标记发展而来的。 但是, 并不是任何疑问句都可以发展或转化为感叹句, 比如一个单纯的疑问句“你是哪里人?”就难以表达感叹, 即使带上某种强烈的情感也是如此。也就是说, 疑问向感叹发生转化是有条件的。 至于疑问向感叹的转化过程中具体存在什么样的条件与机制, 学界目前尚未揭示清楚。国外关于感叹机制的研究, 主要集中在量度理论和意外理论 (Jessica, 2011;Michaelis, 2001;Zanuttini&Portner, 2003。亦参见陈振宇、张莹 (2018) 的介绍) 。国内学界对此问题的探讨, 多是提出一种猜测, 但没有进一步证明, 如石毓智 (2006) 、于天昱 (2018) 等。我们认为, 许多疑问向感叹的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反问句5这一中间环节 (bridge phase) 。6这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证明: 首先, 从语义条件来看, 因为感叹是用来表达说话人的某种强烈的感情的, 正如陈振宇、张莹 (2018) 指出的“‘感叹’的本质是表达说话者的强烈情绪和情感”, 所以, 一个陈述或疑问如果不表达强烈的感情, 那么就难以发展成感叹。而一般的疑问句是表达说话人疑惑、不知情等态度或感情的, 不一定很强烈。但是, 疑问的强化形式———反问, 便具备这种语义条件。这是因为, 反问句是一种主观性非常强的句式, 往往带有说话人的某种强烈的情感。说话人使用反问句时 (表面上看起来) 没有疑惑, 但他却使用了疑问的形式, 相当于违反了合作原则, 其实质是当语境证据跟说话人的言者信念冲突时, 对预设 (或前提) 进行强烈质疑和否定7, 其语用目的就是为了表达或者强调自己某种强烈的情感或态度。正如吕叔湘 (1944/1990:311) 所认为的, “疑问语气 (尤其是反诘语气) 更容易附着感情, 甚至很强的感情。”因此, 我们认为, 反问这种疑问的强化形式往往表达了说话人某种强烈的情绪或态度, 具备向感叹转化的充分条件。 其次, 从反问与感叹的共时联系来看, 二者具有共通性, 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 疑问标记和感叹标记同形的情况, 往往都出现于反问句中。这种现象在现实生活中长期普遍使用之后, 经“语用法的语法化” (沈家煊, 1998) 过程后, 逐步稳固下来。比如上文所举的“什么”“怎么”“哪里 (哪儿) ”等表示感叹的例子, 都是在反问句中出现。兹重抄如下: (2) a.这是什么玩意儿!一用就坏了! (引自吕叔湘主编, 1980/1999:484) b.你说的是什么话!一点道理都不讲!(同上) c.什么!都九点了,咱们得马上动身了。(同上) d.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坏啊!(网络) e.这哪儿像领导干部, 十足一个流氓嘛。 (《编辑部的故事》) f.哪儿啊!其实是扎根墙外, 又伸回墙这边来开花! (《刘心武选集》) 上述例句都是反问句, 句子都表达了说话人的不满、斥责、愤怒等强烈的主观情感。虽然各句都使用了疑问代词, 但它们都不表示疑问, 而是表达了一种否定性的感叹意义。换言之, 在上述反问句中, 疑问代词的疑问功能逐步在向感叹功能过渡。因此, 可以说, 反问句这种句式在疑问向感叹的转化过程中起到了过渡作用, 相当于反问句是它们之间的一座桥梁。 另一方面是, 从语义上看, 反问句和感叹句都表示某种确定的语义。一般来说, 感叹句往往都表示对某种信息的确定, 因为感叹句在表达情感的同时也报道信息。正如Zanuttini&Portner (2003) 将感叹句限定为包含事实算子 (factive operator) 和wh算子 (wh-operator) 的句子。而反问句是一种无疑而问, 往往也表示一种确定的语义。因而, 我们认为, 反问句和感叹句在语义上具有共通性。也正因为如此, 反问句和感叹句在答语上也具有共通性, 它们往往都不要求回答, 或者说无从回答。比如例 (2) 中的各个句子, 听话人往往难以进行针对性的回答。 最后, 反问向感叹转化还需要一个非常重要的必要条件, 即“惊异” (mirativtiy, 又译作“意外”, 参见王健, 2013) , 它是推动反问向感叹转化的一种关键性语义和情感因素。 “惊异”是Delancey (1997) 首先提出的一个重要的语义语法范畴, 主要表明某信息对于说话人或听话人而言是新的或意想不到的。 (Delancey, 1997、2001;Aikhenvald, 2012) “惊异”与感叹密切相关, 主要表现在:正因为语境中的相关信息或证据超出了说话人的信念或知识经验, 让说话人感到意想不到, 于是产生疑惑和惊讶, 而这种疑惑、惊讶、意外的情绪往往容易促使他使用感叹这种更为直接的方式抒发和表达出来。而反问往往由惊异激发, 并且由反问这种强调性语言表达形式来强化这种惊异, 正好满足感叹句对惊异性的这个要求。因为反问句一般用于反通常性语境中 (刘彬、袁毓林, 2017) , 这种语境中的某种违背共同预设或与自己的信念或预期相冲突的反常情况 (即语境证据, 如例 (2a) 中“某种东西一用就坏了”) 对于说话人来说是意想不到的, 因而使得说话人感到非常惊讶、意外。正是由于这种强烈的惊讶、意外情感, 促使了疑问句在表达反问的同时产生感叹性语气, 从而进一步形成感叹句的表达形式 (如例 (2a) 中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总而言之, 反问句由惊异情绪激发, 并且又通过反问句的强调语气来加强, 使得这种句型在语气和语义上更加接近感叹句。因此, 我们认为, “惊异”是推动反问向感叹转化的一种重要的关键性语义和情感因素。8 这也正好印证了石毓智 (2006) 的观点, 即“并不是每一个疑问代词都有同等的发展成感叹标记的机会。因为感叹句多与程度或数量的强调有关, 因此那些询问事物的数量或者性质的程度的疑问标记, 最容易发展成为感叹标记。‘多少’和‘多’正是属于这类疑问标记, 两者先后都发展成为了感叹标记。”为什么询问事物的数量或者性质的程度的疑问标记最容易发展成为感叹标记呢?对此, 石文并没有明确解释。 我们认为, 这是因为, 如果某种事物的数量或某种性质的程度超过了说话人的预期、信念或以往的知识经验, 则很容易导致“惊异”9, 即让说话人感到非常惊讶、意外, 因而更容易促使说话人使用感叹句来表达这种强烈的情感或态度。无独有偶, Elliott (1974) 认为英语中并不是所有的疑问词都能出现在感叹句中, 出现在感叹句中的疑问词通常具有[+degree]特征的how, how many和what (李莹, 2008) 。其中的原因, 在我们看来, 就是因为how、how many和what等疑问词都表示某种事物的数量或某种性质的程度, 而这种数量和程度如果超过说话人的预期、信念或以往的经验就很容易造成“惊异”, 进而促使这些疑问词产生感叹用法。 如果从跨语言的角度来看, “什么”类疑问词和数量类疑问词往往最容易转化为感叹标记, 比如英语中的“what、how”类疑问词, 汉语中的“什么”类、“多”类疑问词, 等等。而这些疑问词向感叹标记转化的过程中存在一定的差异, 比如英语中“what a fool”强调的是傻的程度高, 而汉语中“什么傻子! (你才傻子呢!) ”是否认傻子的性质, 即不是傻子。10但事实上, 这两者都涉及惊异, 只不过前者涉及的是“量”, 后者涉及的是“质” (参见陈振宇、张莹 (2018) “质的意外”和“量的意外”) 。因此, 我们认为, 惊异 (不管是质的, 还是量的) 是推动疑问词向感叹标记转化的一种至关重要的语义和情感要素。 综合上述三方面的内容, 我们可以把相关的句型如陈述句、一般疑问句、反问句和感叹句之间的语义关系用下表来表示: 表1 不同句型之间的语义比较 从上表可以看出:陈述句不同于疑问句和感叹句, 一般疑问句跟反问句和感叹句也不同, 而反问句与感叹句则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由此, 我们可以得出, 反问句与感叹句具有天然的联系, 从反问向感叹发生转化具有天然的优势。 因此, 我们认为, 反问拥有向感叹转化的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 因为反问句是一种主观性很强的句式, 往往表达或强调说话人的某种强烈的主观情感或态度, 具有语义确定性, 这与表达强调或赞叹的感叹句具有相同的表现;而且, 反问往往由惊异引起并强化了惊异, 这使得说话人会产生某种较强烈的惊讶、意外情感, 进而促使感叹句的形成及表达。 综上所述, 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疑问和感叹具有认知相关性, 因为它们都是在超越说话人原有的信念、预期或知识经验的基础上产生的, 因而具有类似的语义结构和认知理据;同时, 疑问也可以发展为感叹, 其转化的条件是必须经过疑问的强化形式———反问。其中, 反问句是疑问向感叹转化的中间环节和过渡句式, 而“惊异”是推动反问向感叹转化的关键性的语义和情感因素。 四 结语 疑问范畴、感叹范畴是语言中的两大重要范畴, 它们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马建忠 (1898/2008:361) 曾将“疑问”与“感叹”归入“传疑”中讨论;石毓智 (2006) 初步说明了疑问和感叹之间的认知联系, 并考察了现代汉语疑问标记的感叹用法;李莹 (2008) 讨论了部分语言中疑问词充当感叹标记的现象;陈振宇、杜克华 (2015) 考察了感叹、疑问和否定之间的语用迁移关系等。本文在这些相关研究的基础上, 进一步讨论了疑问范畴与感叹范畴之间的相互关系, 并着重说明了反问以及“惊异”在疑问向感叹的转化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从而揭示了疑问向感叹转化的条件、动因与机制。 我们认为, 疑问与感叹具有认知上的相关性, 因为它们具有类似的语义结构和认知理据, 即都是因为相关信息或语境证据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信念或知识经验范围, 才会进行询问、反问或感叹。这种普遍的认知相关性主要体现在:共时平面上, 疑问标记与感叹标记往往采用相同的形式;历时平面上, 大部分感叹标记往往来源于疑问手段。疑问转化为感叹的条件是必须经过疑问的强化形式———反问这种中间过渡句式。换言之, 反问句是疑问向感叹转化的中间环节, 而“惊异”是推动反问向感叹转化的关键性的语义和情感因素。 此外, 通过本文的讨论还可以看出, 反问句在整个语言系统中起着重要的作用。除了李宇明 (1990) 所指出的“反问句中疑问代词的用法是联系疑问代词的疑问义和非疑问义的中间环节”, 董秀芳 (2008) 所指出的反问句环境对于语义变化的影响 (如在反问句中发展出表示建议或规劝的副词、疑问副词、强调副词等) , 以及袁毓林和刘彬 (2016) 、刘彬 (2018) 等所揭示的反问对疑问和否定相通的重要影响, 反问句的重要的语言演变价值还体现在:它是疑问向感叹转化的关键环节。 参考文献 陈振宇、杜克华(2015)意外范畴:关于感叹、疑问、否定之间的语用迁移的研究,《当代修辞学》第5期。 陈振宇、张莹(2018)再论感叹的定义与性质,《语法研究与探索》(十九),北京:商务印书馆。 董秀芳(2008)反问句环境对语义变化的影响,《东方语言学》第四辑。 李莹(2008)感叹句标记手段的跨语言比较,《汉语学报》第3期。 李宇明(1990)反问句的构成及其理解,《殷都学刊》第3期。 李宇明(1997)疑问标记的复用及标记功能的衰变,《中国语文》第2期。 刘彬(2018)汉语反问句否定意义的形成与识解机制研究,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刘彬、袁毓林(2017)反问句否定意义的形成与识解机制,《语文研究》第4期。 吕叔湘(1944)《中国文法要略》,又见于《吕叔湘文集》(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 吕叔湘主编(1980)《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 马建忠(1898)《马氏文通》,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 沈家煊(1998)语用法的语法化,《福建外语》第2期。 石毓智(2004)疑问和感叹之认知关系——汉英感叹句的共性与个性,《外语研究》第6期。 石毓智(2006)现代汉语疑问标记的感叹用法,《汉语学报》第4期。 太田辰夫(1987)《中国语历史文法》,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王健(2013)一些南方方言中来自言说动词的意外范畴标记,《方言》第2期。 杨娜(2014)疑问代词感叹功能的语言类型差异,《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6期。 于天昱(2018)《话语分析视角下的现代汉语反问句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 袁毓林、刘彬(2016)“什么”句否定意义的形成与识解机制,《世界汉语教学》第3期。 张伯江(1996)否定的强化,《汉语学习》第1期。 赵元任(1979)《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朱德熙(1982)《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 Aikhenvald, Y.Alexandra (2012) The essence of mirativity.Linguistic Typology 16:435-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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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nuttini, Rafaella&Paul Portner (2003) Exclamative clauses:At the syntax-semantics interface.Language 79 (1) :39-81. 注释 1 参见陈振宇、张莹(2018),该文第一部分专门探讨了感叹句和感叹范畴的语法地位。 2 石毓智(2006)指出,“感叹句使用的场合多为:在人们感知现实对象时,如果其性质、数量或者程度超越了人们的知识背景或生活经验,就会引起人们强烈的情感而产生语言表达的欲望。”该文将感叹句的语义结构看成是由“被焦点化的新信息”和“超越以往的知识经验”两个部分构成。 3 原文为“I propose that the above question is inherently related to a linguistic universal to which I know no exception:namely, an intimate morphological/syntactic relationship exists between questions and exclamations in languages of the world.” 4 承蒙匿名审稿专家指出:“手语中一般疑问句与感叹共享‘意外’表情,但是特指疑问句却完全不是这样,有多种表情,其中最常见的一个是表示专注研究的神情”,谨致谢忱。 5 要说明的是,关于反问句的定义,学界一直存在分歧。刘彬(2018)曾对此进行了综述,并将反问句定义为:一种使用了疑问的形式但不表示疑问,而表示跟疑问内容相反的否定性陈述含义的特殊问句。本文暂且采用这一定义。因此,像“你和他比谁更快?当然是他了”等设问句不属于本文所讨论的反问句。感谢匿名审稿专家提醒我们注意这一点。 6 石毓智(2006)、于天昱(2018)曾提出过类似的猜测,但是没有进一步证明。 7 正如张伯江(1996)指出,(反问)“问话人在认为答话人对预设不持异议的前提下发问,答话人先作一个一般的否定回答,再进而干脆把预设也否定了,这当然对问话人是个意外的打击,否定效果也就是这么得以加强的”。 8 要说明的是,本文主要讨论的是疑问向感叹的转化及其机制,因而所举的例子多是带有疑问标记的句子。事实上,像“那个地方真美啊!”“太漂亮了!”等感叹句的形成也与“惊异”密切相关。正因为语境中的相关信息或现象(即语境证据)超出了说话人的预期或信念,所以使他感到惊异、意外,进而促使他采用这样的感叹句进行表达。也就是说,这种形成机制和反问向感叹的转化机制具有一致性,符合本文的结论。感谢匿名审稿专家提醒我们注意这一点。 9 人们对“量”(如“多与少、轻与重、高与低”等)往往比较容易感知,如果数量或程度超过说话人的预期、信念或以往的知识经验,则更容易产生惊异。这正是陈振宇、张莹(2018)所说的“量”的意外。 10 承蒙匿名审稿专家提醒我们注意这一线索。至于不同语言的疑问词转化为感叹标记的性质及机制方面的差异,限于篇幅,本文暂不讨论,有待于另文专门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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