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拟像”与意识流“景观”——《欢迎来到人间》的后现代书写
《欢迎来到人间》是作家毕飞宇新近发表的一部长篇小说。(1)小说围绕着医生傅睿和第一医院泌尿外科的一场危机展开——“接连出现了六例死亡,全部来自肾移植”,整个科室“笼罩着缺氧的、窒息的气息”。(2)在第七位患者田菲因抢救无效死亡后,作为主刀医生的傅睿陷入了巨大的心理焦虑和精神压力之中。 毕飞宇将作品主题放在“拯救”上,(3)包括对病人的拯救和医生的自我拯救。当这两种愿望无法达成时,“拯救”心理便被代偿性地投射在身边的同事、康复的患者乃至水泥雕像上。正如柯蒂斯(James M.Curtis)所言:“科学理论的有效性大部分依靠它们预设现象的能力,因而当异常的情况发生时,危机也就发生了。”(4)在傅睿“无微不至的记忆”里,手术的进程是完美的,医院的治疗水准“已经接近世界最高水平”,因此患者术后死亡所带来的不仅是“心碎”,也是一种对现实的“失控感”。“失控—尝试拯救—再度失控”成为小说中不断重复的叙事语法。具有隐喻性和象征性的“人间”,成为这一循环赖以依附的空间框架。 在毕飞宇笔下,“人间”是一个多层嵌套的结构。意识流书写的空间经验,让“人间”兼具清晰的细节真实和模糊的认知疆界。与其说是“人间”,毋宁说是由现代媒体(傅睿的新闻特写)、人工记忆(培训中心的探头)、商业资本(公司运营的农家乐)等众多元素所塑造的“人间”的“拟仿物”。在批判消费社会时,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试图提醒读者,具有普遍价值意义的“真实”也许并不存在。“拟仿物本身,即为真实。”(5)借由鲍德里亚的视角,我们重新审视小说中高度商业化、似像非像的“农家院”,傅睿母亲由“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所说出的市侩之语,富豪们综艺游戏一样的“婚礼”,以及傅睿对水泥缠绕的哥白尼雕像的“预诊”等,我们不禁要追问,“拟真”的“人间”是否已经取代了“实存”的“人间”?抑或是真实的“人间”在后工业时代原本就是缺席的?透过作品,我们不难发现,高度“拟像化”的场景侵袭着人们对社会历史的认知方式,而这样的侵袭,在意识流叙事所缝合的想象和现实中被不断放大,《欢迎来到人间》也因之带有了后现代书写的特质。 一、人间的“拟像”与逼真的“幻觉” “傅睿,欢迎来到人间”是王敏鹿初次与傅睿相亲时发出的感叹。傅睿干净剔透、如玻璃器皿般的目光,以及“安稳”“毫无喧嚣”的性格,在敏鹿看来是不属于人间的,因此“她会小心,她会轻放”。(6)然而,随着叙事的展开,人间并未被推向“毫无喧嚣”的对立面,而是随时间场景的位移呈现出多元的样态,彼此映射。当傅睿前往老赵家时,司机“小伙子在不停地说话,这才是人间应有的样子”。(7)但是,这样的人间与老赵患病后依靠想象力卧游世界所经历的人间不同,与小蔡被和尚骗去了钱财后追出咖啡厅所看到的“一片红尘”也不一样。居伊·德波(Guy Debord)曾指出,当现代城市成为“巨大的景观的积聚”,人的感觉被粉碎成了离散的片段,个体只能“部分地看到现实展开在其自身的普通统一性中”。(8)所谓真实,“已经是一种选择、一种剪辑、一种取景的结果了”。(9)换言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既在场又不在场”的人间。 这样的“人间”,在小说中“既像农家院,也不像农家院”的农家乐旅游项目里获得了极致的表达。傅睿和郭栋两家周末到郊县的农家乐体会“老地主的日子”。乡村和自然的细节经过专业化的处理被打包出售,鸡鸭猪羊、瓜果蔬菜,乃至阡陌劳作、舂米筛糠,乡野的景观与体验都成为可以“价格面议”的商品。文中一连串的“价格面议”和农家院主人口中的“培训”“合格证”时刻在提醒读者,这里的一切都被消费社会特有的方式规定着、塑造着。即使是堂屋里山墙上各种农具所营造的“乡野和农耕的气氛”,也离不开现代射灯“分门别类地强调”。乡村被抽空了原有的意义,成为一个由扁担、草鞋、蓑衣、斗笠等诸多符号所组成的“拟像”。对来自城市的敏鹿和东君们而言,真实的“乡野”并不存在,他们所习惯的是对“乡野”的想象——“诗意地栖居”。因此当他们真正走入田野时,才顿悟“风景只能、必须在远方”。“拟像”观看者也成为建构者,维系着“拟像”的合法性基础。 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中,鲍德里亚继承了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空间批判理论,将文艺复兴以来的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对应着“拟像”(simulacra,又译为“仿像”)的三个等级:文艺复兴至工业革命前的“仿造”(counterfeit)模式,“依赖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主导着工业时代的“生产”(production)模式,“依赖的是价值的商品规律”;(10)和对应着由符号和代码支配的后工业时代的“拟像”模式,“表现”(representation)已然先在于并且决定着“真实”。我们此时游离在生产阶段和拟像阶段的边缘。一方面享受着工业复制品所营造的幻觉,另一方面也承受着急剧膨胀的文化符号生产所带来的晕眩,因为符号本身承载的所指、意义和确定性也在被不断消解。 当绝对“现实”的拟像获得持续性在场,拟像便获得了比“现实”更“真实”的形态。消费社会借由媒体施加“深层情境控制”,人们进入了“符号价值的幻境”,所消费的只是“一种被消费的意象”,(11)而不再是消费品的理性用途和实用价值。一如小说中银行副行长郭鼎荣苦练的“独门暗器”——点钞,最终只是供领导视觉消费的“奇观”和他自己晋升的筹码而已。 观自在会馆的婚宴将虚幻的“人间”推向极致。所谓婚宴是胡海为情人小蔡准备的“一个游戏一台综艺”。但是这个虚拟的景观在细节处理上非常专业:婚宴奢华而隆重,“墙面上挂着一幅巨大而崭新的‘红双喜’,到处都是气球与彩带”。(12)叙事者也直接指明了餐具和座椅的身份符号价值:“可以肃穆,可以高贵,同时还很可能权威”的座椅,让参与者成了“高端人士”。 这样一个由商业和欲望符号所堆砌的景观,是典型的“人工制品”,是对人间场景的拟仿。同时,它又身处“丘陵的深处”“竹海的深处”,“人迹罕至、犹如世外”,在空间维度上强化着与真实人间的对立,一如鲍德里亚笔下的迪士尼乐园。拟仿之物内在的否定维度暗示着只有外部的人间才拥有真实性的持续在场(présence permanente),否则只是“关于情欲的、心灵的、身体的再循环机构”。(13)但是小说却以平静得近乎冷峻的叙事告诉读者,外部的“人间”也并非“真实”的存在。郭栋在傅睿夫妇面前,与东君经营着夫唱妇随的婚姻形式,实际上与安荃也保持着半公开的情人关系。可见,即使是在会馆外部的“人间”,符合大众心理和社会秩序的婚礼,也未摆脱“超级现实”(hyperreality)的仿真维度。所谓的“人间”,不过是现代城市人生活在现实的“美学”幻象。 与之相反的是农家院的经营者,他们“依照公司的文案负责操作、负责解读、负责宣传”那道热火烹油的菜肴——“天上人间”,身兼老板、服务员、演员、“大清的顺民”,却又有条不紊。将表面的经历与细节专业化,以富足的视觉景观和“无深度的表面生活”,弥合着拟像带来的碎片化的感官经验。 二、媒体、人工记忆和被剪辑的“人间” “人间”拟像的形成离不开大众传媒文化和媒介信息技术的推动。麦克卢汉将媒介看作人的感知能力的延伸和拓展,但是同时也提醒我们“媒介即讯息”。鲍德里亚将其引入了对符号的功能性批判中:“剪辑、切割、质问、煽动、勒令的中介方式本身在调节意指过程。”(14)现代媒介在为沟通提供种种便利的同时,也为参与主体的互动、信息的传递设置了种种障碍。急剧膨胀的符号再生产与单向度信息的堆叠,最终会导致信息流通过程中的“增熵”并引发“内爆”。 《欢迎来到人间》对报纸、网络和电视等媒介的书写,展现了后工业场景下信息技术的控制模式和生产模式。傅睿的形象,作为一个符号被不断赋值、编码、解码、转译、剪辑。“傅睿是多么地在意人前”,他活在他人的目光中。然而在受符码支配的拟像社会,凝视已不复存在,经验和感觉被“粉碎成连续的片段,粉碎成刺激”。作为医生的傅睿、作为儿子的傅睿、作为丈夫的傅睿、作为“偶实”的傅睿,不断被加工、被“戏剧化”、被消费。当傅睿的新闻特写被报纸刊载出来时,他的父亲老傅是失望的,因为他希望傅睿“以他的业务——理论突破,或临床上的创新——走向传媒与公众”。但是网络“象牙塔”里病友老赵、老胡、老黄的“会师”最终促成了这篇“好人好事”式的新闻。信息“创造了传播”并“生产了意义”,却也消融了意义本身和部分社会性。“传媒信息与事件的‘现实’毫无关系。”(15) 耐人寻味的是傅睿母亲闻兰在看到报道时的反应。这位“走不进这孩子的内心去”的母亲,“第一次知道她的儿子是这么做医生的”。此处毕飞宇用一连串的疑问句准确而到位地叙述出闻兰的心理活动:“闻兰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儿子是这样生活的。他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他的觉还睡不睡了?”(16)此处形成了两组对比,一个是闻兰对儿子的心疼与傅睿父亲对儿子前途的忧心,另一个则是闻兰对傅睿的陌生感和直系血亲原本应有的亲密感。作为母亲,也不得不倚重现代“沟通消息的设施”来了解自己的儿子。 现代社会里“熟悉的陌生人”这一命题,在此前的农家乐家庭聚会时,毕飞宇已经埋设了伏笔。面对“人间”的郭栋,“天天和郭栋泡在一块儿”的傅睿,也无法想起这位同学兼室友“读博士的模样”。在医院里,郭栋被传奇化,成为“草莽英雄”“一路杀出来的好汉”,一身的肌肉和大嗓门都化成了力量和欲望的符号。诚然,郭栋这一角色,作为傅睿心理叙事的实体化参照,总体着墨不多。二人的对立,也不像同样描写医学界生态的社会派小说《白色巨塔》中,里见修二和财前五郎的冲突那样激烈。(17) 被现代媒体技术所塑造的傅睿,不仅令自己的母亲感到陌生,也让他自己感到陌生。为了表彰凌晨五点在走廊拖地的傅睿,培训中心播放了探头拍下的剪辑录像。探头作为一种人工的记忆,以“贪大、僵死、客观”的风格,记录下了失眠的傅睿扭曲变形又“鬼祟和丑陋”的形象——“颧骨全顶出来了,是贪婪与下流并重的面相”。傅睿和其他学员坐在台下,“一遍又一遍地看自己”,看自己“恍惚、不堪、下流、鬼头鬼脑、神态卑劣”的样子。然而,对培训中心的主任而言,傅睿现实中的形象并不重要,甚至拖地的行为也不重要,毕竟“基层干部都不这么干了”。探头所记录下的“夜游”,经过剪接,被“搬演”到屏幕上,成为供学员在礼堂里集体观看的视觉“奇观”,属于傅睿和劳动本身的符号价值已经被剥离出来。 毕飞宇赋予了这种“剥离”一个实体化的、血淋淋的比喻——被手术刀切下的傅睿的脸皮。徒留下傅睿本人发出无声的呐喊:“这才是我呀!”中心主任将自我宣传包裹在对傅睿的“讴歌”和自我“检讨”中,生产和消费符号的衍生价值的流程自然且娴熟:“他的口吻与行腔和第一医院雷书记很像,和傅睿的父亲很像,应该是传承有序的。”(18)后文中傅睿父母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情节,观照了这里铺垫下的一笔。面对电视台关于傅睿的采访,老傅理性与情感兼备地介绍了第一医院的历史、现状和未来,又在主持人和摄像都以为他要谈到傅睿时戛然而止。被抽空了一切内容与意义的谈话,与傅睿所听到的讲话一样,是政治话语的廉价复制品,也参与形构着这一维度的人间拟像的“元语言”。 三、历史的内爆:“拯救”哥白尼 在荒诞语境中,把对历史的“建构”和“解构”与个人的现实感受相连接,构成“历史错位”,是毕飞宇历史类小说写作的一个特点。(19)《欢迎来到人间》也表现了消费社会对本真历史的平面化消解,既包括个体生命对历史激情的戏仿,对历史场景的虚幻参与,也包括现代工业对历史意义的侵蚀。如果“大写的历史”已然漫漶了其固有的边界,那么对历史抱有使命感的知识精英,比如傅睿,则必然陷入精神层面的迷茫。 小说中有一处颇具象征意味的特写:傅睿的父亲一向以第一医院历史的创造者和见证者自居,他坐在书房中,望着书架上一大堆明代历史书的书脊,“像远去的大明帝国的背影”。然而,这些书“大多是地摊货”。老傅本人并未受过任何史学教育,只是在当了领导后,希望从明史中获得灵感,因此痴迷于在地摊上购买史书——“符合自己知识结构的就是好书”,“地摊书的特点就在这里,越读越让人自信”。(20)汗牛充栋的“史书”所营造的沧桑感成了绝妙的反讽。当知识层面的“媚俗”已经深入日常生活中,粗制滥造的印刷品成为消费大众维持身份地位和自我矫情的符号。这样的符码,正如鲍德里亚所言,并不具有传统意义上传播知识和思想的功能,“它不为你们服务,它测试你们”。主体性思考与研究能力的缺位,让老傅变成了印刷工业的隶属——存储的元件。真正的历史早已悄然退场。 相比于老傅对历史的虚幻参与,患者老赵的“静坐”和“神游”则更像是在掏空历史和文化的内核。老赵在手术之后痴迷于“灵魂出窍一般”的神游,从最初将自己幻想成波音777飞机周游世界,到后来在同事的辅导下,联系呼吸吐纳,用意念建构起属于自己的“莫高窟”。老赵让自己的精神盘旋游荡,“出生入死”,颇有一点宗炳“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味道。然而,他神游的基础却是他遍布全国各地甚至是海外的房产。“老赵所有的房产——也就是他所有的洞窟……他们是赵家窟。”老赵视通万里的想象只是个人欲望的投射,意识流中种种奇观的合法性基础,仍然是消费品所建构的物质身份和社会秩序。对生的渴望,让老赵在得到傅睿的保证之后,迷恋下跪,迷恋上“由舒适和被动性所证明出来的快慰”。(21)他的欢愉、虔诚、忏悔,仍然是物质生活操纵下的感官游戏,是“符号令人产生的安全感”。 对历史尚抱有一丝虔敬的傅睿,则在符号制造的现实中产生了眩晕。傅睿在“介于荒芜和现代”的草地上遇到了一群被遗弃的雕塑。夜晚的黑暗让傅睿误以为有人在小聚谈话。这群雕塑原本在图书馆前陈列,后因施工需要而被“弃置”。“因为弃置的随意性……他们不再肃正,也不再庄重”,他们是可以量产的“水泥的复制品”,(22)“钱越多…个头越大”。傅睿“通过想象”和“有关想象的追加想象”重建他们与历史的联结。面对部分身躯被水泥覆盖的哥白尼,傅睿做出了“急救”的决定。因为在历史上,“哥白尼是一个医生”,“这是一个医生对另一个医生的使命”。凝固变硬的水泥甚至让傅睿想到了郭栋——“这样的硬度也许只有郭栋才能够对付了”。 哥白尼揭破了地心说对事实的遮蔽,他的雕像也同样“没有紧闭他的嘴巴”。但是此时,他的鼻子、嘴巴都被水泥遮住了,不能呼吸了。于是,刚经历了患者因肺栓塞而死亡的傅睿,停止了在路灯下“入殓”独角仙,将自己的关切全部投射到了雕塑身上。也正是因为这种“高度敏感”,在郭鼎荣砸断雕像颈部时,他才会“失神”“面色骤变”“表情煎熬”。 傅睿的精神困顿一直持续到他发现“呕吐即净化”。对小蔡的拯救,成为他对“死去”的哥白尼雕塑的承诺。毕飞宇为傅睿安排了两次呕吐。观自在会馆的闹剧之后,傅睿坐在郭鼎荣的车上,第一次呕吐是“没有内容”的,尽管“他渴望借助于刚才灵魂出窍把他身体的内部全吐出去”。直至他来到球场,在酒后的幻象中喝下小蔡“送来”的水,才“一口气吐了五次半”。傅睿的呕吐,“不是他的身体想吐,是他产生了吐的愿望”,病患的死亡、助手的堕落以及“肮脏的餐具、肮脏的靠背”,都给他的精神带来了压迫和污染。他对小蔡的喊叫更像是对自己的劝告:“吐,把自己吐干净了,重新做人。” 列维-斯特劳斯曾根据对待人肉的态度将社会文化分成两类——通过食用吸收、转化某种力量或消弭危险;另一种则是通过呕吐“将危险性的人物排斥出社会体之外”。(23)施特劳斯以希腊文émein(呕吐)为词根,将其命名为吐人肉风俗(anthropemia)。我们自己的社会属于这一类:一种“呕吐、排出、驱逐”的现代文化。有了“全新的临床方案”——呕吐,傅睿开始企划对小蔡灵魂的拯救。在他看来,汽车下高速时的离心力,就像滚筒洗衣机一样,可以把“污渍”甩出去,“重组每个人的灵魂”,但也最终导致了车祸。事实上,面对缺位的主体性以及失真的“人间”,身处其中的个体不过是宏大符号系统中“活的粒子”。傅睿的帕萨特最终因球网缠住轮胎而失去方向,他自己的人生也滑向了进一步的“失控”。 “失控”在身体层面的一个表征就是傅睿的“睡眠”。小说中傅睿的出场是“假寐”的状态——“到底是在打瞌睡还是假寐,没有人知道”,睡眠的权力掌控在傅睿自己的手里。然而,随着职业危机和精神危机的恶化,傅睿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傅睿对自己的睡眠并没有确凿的把握”。(24)参加郭鼎荣在观自在会馆安排的晚宴前,他为自己因“不合适”的睡眠而错过客人感到懊恼。在宿舍里,蚊虫的叮咬将他凌乱的思绪放大,最终导致彻夜未眠。在小说的结尾,傅睿甚至接受了人工的催眠。 结 语 《欢迎来到人间》以敏鹿的一场梦做结,毕飞宇延续了他在《一九七五年的春节》里所表现出的对“冰”的偏爱——“冰冻是好事,它能将世界串联起来,因为冰,世界将四通八达”。(25)在敏鹿的梦里,儿子面团滑过冰面,滑向北岸,冰的连通作用再次被提起——“冰不只是寒冷,冰也是通途”。在各种关系都已失控的情境下,毕飞宇还是为希望留下一席之地。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看到,傅睿并未摆脱职业和精神的双重危机。换言之,主人公的行动没有改变人物的性格与特征,叙事也没有在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之后完成“拯救”——达到现代性美学意义上的“悲剧性高潮”。拟像化的世界,让没有明显目标的个体成为社会系统中“活的粒子”,成为没有空间与向度的城市里,“意义荒漠与符号万花筒”中的一员。(26) 傅睿的困惑、犹疑、延宕,以及面对拯救对象小蔡时的手足无措,也许会让我们想到鲁迅《祝福》中的“我”。面对祥林嫂的发问,“我”自觉“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最终匆匆逃离。(27)昔日怀有启蒙理想的知识群体面对乡土中国时的“失语”,在毕飞宇笔下拥有了后现代的版本。渴望拯救小蔡的傅睿,无力化解尴尬,也无法完成有效的对话,只能以沉默应对小蔡简单又直白的询问,无助地重复着“离开他”“你堕落了”。失语的原因来自失控的“沟通”,来自现实中的种种“错位”。事实上,傅睿对患者老赵的“夜诊”,郭鼎荣对自己过失的“补救”,傅睿母亲对儿媳开的“玩笑”,无一不充满了交流障碍和信息错配造成的误解。交往理性(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的缺位已然动摇了道德共识和社会关系的基础,个体生命自我的异化也不可避免。从傅睿试图为小羊叫救护车,到他希望找郭栋帮助“抢救”哥白尼,再到他希望借助汽车“拯救”小蔡,我们能够看到一条从心灵闭锁和自我认知偏误到自我异化的心理辙迹。 小说中城市意识的表达和对城市人精神生活的书写,也许难以被放置在传统的现实主义审美框架下加以评价,因为作者并未试图超越现实的种种矛盾,去追问社会历史的本质或探究个人命运和情感的深度,而是将城市的细部、个体经验和心理幻象缝合在一起,超越对现实的模仿,呈现出日常浅表之下精神世界的困顿与畸变。有趣的是,在符号生产急速膨胀的消费社会,当现实在“拟像”中被重新编码甚至抽空意义之时,由意识流叙事所呈现出的暧昧不明的“人间”幻象,与鲍德里亚笔下后工业社会的“流质性”特征形成了内在的同构。从这一点来看,《欢迎来到人间》为文本修辞和观念表达在现实中的落地扎根,提供了一种新的范式。 注释: (1)《欢迎来到人间》首发于《收获》2023年第3期,单行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23年7月出版,本文所引该作皆出自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只注明页码。 (2)(6)(7)(12)(16)(18)(20)(22)(24)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第7、39、226、292-293、163、218、48、253、147页。 (3)丁帆:《在拯救与自我救赎中徘徊的白衣骑士——毕飞宇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读札》,《扬子江文学评论》2023年第4期。 (4)〔美〕詹姆斯·M.柯蒂斯:《现代主义美学关联域中的空间形式》,周宪主编:《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第72页,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5)(13)(26)〔法〕尚·布希亚:《拟仿物与拟像》,第14、37、5页,洪凌译,台北,时报文化,1998。 (8)〔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3页,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9)(10)(14)(15)〔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82、62、84、84页,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11)(21)〔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14、14页,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17)〔日〕山崎豊子:《白色巨塔》,东京,新潮社,1965。 (19)见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6期。 (23)〔法〕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第505-506页,王志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25)毕飞宇:《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小说月报》2011年第5期。 (27)鲁迅:《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第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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