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不好做,访问者和受访者必须在同一个频道上,才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而文学访谈尤其需要专业性,面对性格极强、作品风格迥异或是创作跨度较大的作家,格外考验访谈者的应变能力、知识储备和切入角度。当然,还有直言的勇气。唯有二者处于平等位置的对话,才能诞生真正的访谈。傅小平的新作《一米寂静——当代文学对话录》中,他展露出三种形象——谦逊的读者、公正的批评家、直言的提问者。 名为“一米寂静”,傅小平无意还原热闹场面,更执着于做一个冷静的提问者。书中留下他与莫言、马原、叶兆言、苏童、毕飞宇、李洱、贾平凹、张贤亮、张炜等16位作家对话、交锋、切磋的真实记录,既是一部深入作家心灵的创作档案,也是一部解开创作密码的小说艺术指南。傅小平以批评家的勇气,抛出一些可能会让作家为难的问题,收获的却是作家的尊重。比如对于莫言的长篇小说《蛙》,傅小平认为,“很难说是莫言整体创作中最出色的一部”,他带着自己的疑问,想听听莫言怎么说。在这篇访谈中,围绕幽默与疼痛、书信体与小说叙事、作家的主体意识、小说的现实针对性等问题,莫言进行了充分回应,让我们了解了《蛙》为什么会这样写。 访谈者的勇气固然重要,但别忘了勇气来源于底气。如果缺乏对作品的透彻领悟、对作家的全面把握、对文坛的整体了解,想必给出切中弊端的批评定是空中楼阁。另一方面,这种把握也为精准地切入问题提供了可能。傅小平是理想的提问者,他发出的球有一定难度,但又能让对方接得住,这就让双方如棋逢对手,可以来上几十个回合。比如他从隐喻的角度切入苏童的《黄雀记》,“一般说来,有着典范意义的隐喻大都模糊多义,其与实在的现实之间,往往是一对多的关系……隐喻是把双刃剑,它能丰富小说的容量和深层意蕴,但密集使用则会让小说显得芜杂而不够通透。而且隐喻往往是隐而不彰的……也因此,我想知道你是否对隐喻有着明确设计?”这里自然有一个知心读者的敏锐眼光和批评家的理论视野。又如他在问完贾平凹关于小说的问题后,转而问了他一个关于散文的问题:“读了你写到的一些很多人都似曾相识的事物,我会感慨,很多人可能看见的是一个概念、一个象征,或者是藏匿于事物之后的一个所谓深度,而你看到了事物的表面,而且把这个表面准确地摹写了出来,但这个表面恰恰是最为我们忽略的,而即使是意义或深度,我想也该是隐现在这个表面之中的意义或深度。从这个角度看,写散文首先要做到的是,得有一颗‘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心,经历很多的世事沧桑之后,你是怎么保持这样一颗心的?”这无疑关涉到散文本体的层面了,看《一米寂静》,固然是看作家怎么回答,但不容忽视的是访问者“风生”,受访者才能“水起”。 《一米寂静》是一部对话录,但其中涉及的一些重要命题,并不比一些小说讲稿甚至文学理论读物少。举凡偶然与必然、写实与虚构、想象的限度、当下与现实、持续写作等问题,都在双方的碰撞交锋中浮出水面。在或绵密或短促的提问与回应中,作家自身的形象气质和访谈者的胸中丘壑展露无遗。尤其是在书中一些篇什还增加了导语,堪称是傅小平版的作家印象记,其中有莫言获奖后的低调,马原回忆往昔时的激情洋溢,李洱袒露心迹时的率性真诚,单拎出来看,便是一篇篇记人的优秀散文。也许有人会说,原生态地记录对话的来言去语,不如一篇人物特写或是创作谈、作家论读起来效率高,担心其中的“边角料”会冲淡文本的信息密度。但殊不知,这些“边角料”恰恰精准保留了作家说话的声口,甚至透过它们能看到受访者对某一问题的价值立场和情感态度。就像这篇小文,抽象、总结和提炼是容易的,但却如歌德所说,是“灰色的”;读者若想窥见“常青的文学之树”,细细体察原著断不可少。 《一米寂静》是对话,更是有生命的对话。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