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的长篇小说新作《请君入席》,是一部紧贴现实生活的长篇力作。小说以全新的视角、驾轻就熟的生活体验、活泼又不失厚重的笔力,再现了风起云涌、百姓称快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 焕然一新的宴席陈列 为什么我们把文学写作活动冠之以“文学创作”之名?我想其中的“创作”,蕴含有“创新”的意思。创新是文学生命的活水源头,广而言之,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贵在创新。从《述职报告》到《驻村笔记》,再到《请君入席》,我们可以看到红日可贵的探索精神,或者说呈现出一种突围的姿态,其中不变的是作家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艺术的追求。小说立足于现实、紧盯社会焦点,但在场景安排上却放弃了前两部长篇小说从城市到乡村的广阔空间,而是借助于一次次“家宴群”的聚会,上演了一场场现实生活的正剧。 寓言式的叙述策略让人耳目一新。小说没有像《驻村笔记》那样正面描写波澜壮阔的脱贫攻坚工作,而是从一个普通厨师“我”的视角,写一众退休人员的家宴聚会,来介入轰轰烈烈的扫黑除恶斗争。小说中没有刀光剑影的矛盾冲突,也没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双方较量,作家只是把“我”所看到的现实场景叙述出来,比如一个个家常菜谱,一位位普通食客,一次次大快朵颐,一番番闲聊宣泄;然而仔细品味,却是“菜里藏刀”,食客身份各异,吃下去的是菜肴,品出来的是人生。酒话也好,心声也罢,莫不展现出其身份地位、信念三观和待人处事的态度,叙事的寓言色彩也就显现出来了。 与之相应的,是小说中不时出现的哲理性语句。例如当大家议论人生命运时,阿甫插入一句:“哪有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这简直就是对命运本质的诠释。再如阿叔总想消除被司法传唤的消极影响,到处散布他“没事”的消息,但最终纸包不住火,人们还是看到了事实的真相。“群主阿流”感叹道:“距离真相最远的是耳朵,最近的是眼睛。”这段话进而让人联想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教诲。这种叙述方式让读者仿佛是在品一杯好茶,既休闲散淡,又能闻其香、尝其味,慢慢品出些人生的味道来。侧面烘托的手法更能激发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体会到正面“战场”的激烈程度。 别有洞天的话语“陷阱” 在谈论作家的创作风格时,我们常常针对其语言特色,强调其话语策略。《请君入席》在语言上并没有生拼硬凑之感,市井百态的闲聊,含义却很丰富,是一种生动的“家宴语”,既十分生活化、不动声色,但又话里有话,层次感非常丰富,巧妙设置了别有洞天的话语“陷阱”,不让你轻易察觉。读者会十分欣赏写实般的真实细节,一食一品细细陈述,甚至对食材的来源和制作过程、菜品的调味和火候,都描写得细致入微。 那么,这仅仅是一本菜谱吗?绝对不是,话语的“陷阱”就在不经意间让你踩着了。就拿第一章“牛系列”来说吧:“不过牛腩牛鞭得用高压锅压一压,崇山人叫镇一镇,降服的意思。尤其是那牛鞭比蹄筋还要有筋骨,有劲道,直接下炉子是入不了口的。入了口也下不到肚子里去,得先让它服软。然后再红烧或者生焖或者白切或者凉拌,都行。” 怎么理解呢?吃过“牛系列”的都深知这个道理。牛腩、牛鞭这种食材很让人头疼,要有十足的耐心,用砂锅炖熬半天方能入口,牙劲小的还不一定嚼得动,有了高压锅后就方便了。表面上看是在介绍烹调方法,然而掩卷过后方知话里有话。“牛腩牛鞭”“高压锅”“镇一镇”“降服”“有筋骨”“有劲道”“得先让它服软”,开篇就来这手,很难不让人立刻联想到作家是在暗示这场冲突的特殊性、坚韧性、长期性。我们可以理解为阿甫退休后仍保持坚韧的职业操守,比“蹄筋”还要“有筋骨”“有劲道”,而他的对手阿叔不断给他施加压力,想让他“服软”,第一个照面就将本来要敬阿甫的酒洒在地上。阿叔倚靠的是欺诈来的金元帝国以及被他拉拢腐蚀的关系网,而阿甫没有任何退让,他知道对手不会轻易就范,于是使用了“高压锅”——党的扫黑除恶、反腐正纪的铁腕,还有主持正义的同志和支持打黑的人民。随着台老倒台、县里一把手阿继及其同伙阿明的败露,以及司法部门的一次次传唤,我们终于看到阿叔这只斗败了的公鸡不得不老老实实接受法律制裁,并乖乖交出了那支一直企图藏瞒的手枪。 再看小说人物的命名,统一用了“阿+”格式,大概喻示大家都有一个统一的身份——退休了,社会投影淡去了,姓名的空间也就挪省了。说实话,初读作品时我有点混淆不清,觉得区别起来挺麻烦的,但仔细一琢磨,原来区别就在“阿”后面这个字上,阿兴,拿手术刀救命的;阿明,银行行长,要算账的;阿甫,“捕快”的“捕”的谐音;阿叔,企图要有高人一辈的威严;阿贫,有正义感的作家;阿流,建筑老板,到处流动;阿杰,“我”,厨师,口味突出,厨艺精湛;阿弟,心智很不成熟,因此总显得小人一辈。当读者列出这样一个人物身份表后,人物身份和关系也就了然了。 宴席下的暗流涌动 《请君入席》表面波澜不惊,实质上是借一番番“家宴”,写出了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复杂性、艰巨性和迫切性。小说颇有老舍《茶馆》的味道,或者说是《茶馆》笔法的继承。老舍选择了茶馆这个三教九流会面之处,一个小茶馆就是一个大社会,通过迎来送往的茶客,上演不同时代的社会缩影,展览式的人物形象性格鲜明,对话语言充满京腔的幽默;《请君入席》选择的是让人酒酣脑热的一次次会餐,既能使人血脉偾张,又能让人袒露心迹;看似温情脉脉,内里却暗流涌动,高潮处扣人心弦,且叙述与对话的语言风格保持了红日特有的桂西北地域的山地幽默,这次还添加了“家宴语”的不瘟不火。 就拿第六章“双边肠”来说,“阿流家宴群”的成员去阿吉家赴其儿子的升学宴,开篇却回顾了某次阿明家聚宴时的情形。当时阿蒙餐后正要离开,阿明家的罗威纳犬死咬住他的裤脚不放,原因是他进门时手上没有拿礼品。小说用“家宴语”写道:“其实阿蒙也是买了东西的,他买了一件牛奶,这个我们都可以作证。只是那天他椎间盘突出,我就帮他扛了牛奶,导致他两手空空。……当了几十年法官的阿蒙,面对那只罗威纳,竟然无法为自己辩护,只好掏出五张百元大钞给阿明的父亲。”观狗知主人,狗既如此,何况人乎?这就是我要说的“家宴语”,轻巧、温馨又不失幽默,只一个追叙,就将阿明公开索取、贪腐成性的秉性活剥出来了。 小说接下来写众人寻了几处才找到了阿吉家,原因是他们记得的那个家已经鹊巢鸠占了。“鸠”是谁,如何占了,没有明写,只是去敲门时,回答说这里没有这个人。小说又写了一段阿甫与阿吉儿子小可的对话,小可正在看一本《大国的兴衰》,阿甫问他:“你能看得懂?”小可回答:“替我爸看。”“看出了什么名堂?”“看懂了一句话。”“哪句话?”“帝国的衰败往往在于力量的过度伸展。”几个来回,就知此处不是闲笔,最后落在“自从我爸跟阿叔要高利贷的那天起,他的庞大帝国就像当年进攻莫斯科的德军,一步一步地陷入冰天雪地”。这种“家宴语”让对话处在一种内心交流的氛围中,自然贴切、曲径通幽。 再来看小说预设的悬念。作者曾在小说故事梗概中写道:“一群中老年人的退休生活、一桌充满野性的南方美食、一支枪管细长的老式手枪……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场景。”真是提纲挈领。小说第一章就出现了那支顶住阿甫后脑勺的枪,持有者阿叔当时还是黑帮头目,他虽然因之被捕,以后抓了又放、放了又抓,那把枪就是没有交出来,有了保护伞的阿叔几乎毫发无损。阿甫则始终不忘初心,哪怕退休了,也在坚持不懈地追缴这支枪。 小说的另一个悬念是“大领导那餐饭究竟吃了什么”。“我”之所以受人待见,是因为曾经给“首都来的大领导做过两餐饭”,大家都非常好奇,到底做了什么菜肴,或者说领导们究竟是个什么用餐标准。“我”始终守口如瓶,于是就会引起更多猜测。直到小说结尾,“我”亲手为大家复原了那顿晚餐:“上菜了,我给每人端上一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面有一碗小米粥、两只老面馒头、一只煎鸡蛋、一碟蒜蓉炒上海青、一碗鱼头豆腐汤。”小说以此作结,大有深意,作品是在写一种简朴的潮流、一种清廉的风范,大家都期盼风清气正的党风、政风、民风早日成为全社会的浩荡之风。 值得细品的人性大餐 小说中“阿流家宴群”的成员,本是个松散的自由组合,但既然组合在一起,同时还在不断淘汰一些非志同道合者,那么他们的臧否好恶、观念态度也大致应该趋同才对。然而实际并非如此,作家需要的是百味杂陈的人性,需要一个心有旁骛的家宴群。现实生活也正是这样,关键是作家在小说中如何去表现人性,使一桌桌宴席成为值得细品的人性大餐。 首先是大故事套小故事的手法。作家阿贫常常在宴会中讲故事,披露在座成员的往事,而且是基本属实的“秘史”。小说的叙事突破了空间和时间限制,生发出去,于是能够反映宴会成员秉性风格的故事不仅呈现在餐桌上,同时也呈现在读者面前。例如阿甫,他能进入公安队伍是因为一场篮球赛,他的一身功夫被领导相中了。道貌岸然的阿继每次下村,总要到养山羊的村子去,声称“不是为了吃羊肉,是为了推动养殖业的发展”。阿强总喜欢在宴席到半或接近尾声时,当众给省公安厅长打电话,并称年龄比自己小的厅长为“荣哥”,以向众人显示自己与厅长非同一般的关系。活生生的世态世相被描摹得淋漓尽致。 其次是通过细节描写,让人物更丰满。比如主角阿甫,本已到了“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人生后期,但他放不下使命,坚持与阿叔正面交锋。小说通过一些细节来表现阿甫的清廉品质,例如阿叔为了洗白自己,苦心经营养老院,还要送几间给退休干部,首要的就是送给阿甫,但阿甫拒不接受;在第十三章“吃汤圆”中,阿甫的妻子病危住院治疗,群里伙伴给他发“慰问金”,他一分都没有收。其他如第十六章“烤奶”中,阿贫的长篇小说《崇山风云》拍成了电影,还获得了一个大奖,但这部电影在崇山只放了一次,就没再放映过,原因是电影院的地皮被阿叔收购,崇山从此没了电影院。一件事就可看出阿叔的霸道自私、横行无忌。小说中的阿吉原是受害者,后来沦落为阿叔的帮凶,他在阿叔那里吃了不少苦头,自然是一肚子委屈,但经不住阿叔的利益收买,反过来替阿叔做了爪牙,小说通过“我”收到阿吉错发的一条微信来揭示他见利忘义的嘴脸。 再就是多维度表现人物性格。阿贫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不仅在家宴群中穿针引线、举足轻重,而且人物形象也很丰满。比如他重情重义,对于心智不成熟的“阿弟”,直斥其紧要关头掉链子,但随后还是保护了他,没有把他写进同桌饮酒者的名单;他敢于仗义执言,阿继威胁、污蔑阿甫的时候,他拍案而起,直接批评对方的放肆行为。但他也并非完人,也有世俗的一面。为了安慰困境中的阿吉,他用上了江湖义气那套,又是托关系、又是改档案,帮阿吉的儿子上了重点高中。阿明的为虎作伥、台老的养痈为祸、达妙的大事不糊涂等等,这些人物既增加了小说现实批判的厚度,又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了社会的复杂性、人性的多样性,以及正义的不可战胜。 搁笔前想与作家商榷的是,姓名太繁琐固然不妙,但太简略了,是否又会产生另一个问题,就是辨识度降低了。“阿+”模式是个创新,但是否会因此吃力不讨好?但这也许是作家为读者设的另一个“陷阱”——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让读者加深对作品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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