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临终的午后,我去游泳了;当我回来时,他已离世。这个回忆与《夜叉渡河》同名小说开头的情节是一致的。整个闷热多雨的夏天,父母白天工作,要我照顾生病的祖父。一个午后的时间,不过两三个小时,我短暂地离开一会儿,祖父能有什么事呢?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去游泳。我回来后,他的床空荡荡的。他双腿无力,无法行走多时,总不会突然站起来到外面散步了吧?我恍然走到屋外。有人告诉我,姑姑过来家里发现祖父去世,背着他回到旧屋,准备葬礼去了。偏偏那一个午后,我不在时,祖父悄然去世,是巧合?又或许,他曾经在濒死的边缘呼唤过我,我却游泳去了?我已无法知晓。那个提供真相的空间,永远向我关闭了。 在这样一种质疑与懊悔中,我开始写《夜叉渡河》,在夜叉目如双灯的注视下,仿佛抄写忏悔的经文一样。《夜叉渡河》中的李艮,是夜叉的化身,在河边犯下错误,招致兄弟和父亲的死,继而爷爷的死也缠上了他。爷爷用他的死向李艮发出质问,要他在罪恶的苦海中挣扎,在忏悔中迎接河水的漫灌没顶。夜叉是一个神话形象,是一个精神行动的符号。 《夜叉渡河》里的夜叉国故事,笼罩在家族上方;夜叉从恶到善,与我在祖父临终午后的某些转变呼应着。夜叉在成佛前,残暴,痛苦,又无助,从蚕食生灵的妖物,转变为啖食秽恶、摧伏邪浊的尊者。在这个转变过程中,它要承受的是什么?没有“一点即化”那么轻巧,顽固的本性无法在一夜之间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不对旧的自我进行否定,不脱一层皮,做不到彻底的改变,还要敏锐自觉地意识到改变的必要性。在自我撕扯的同时,夜叉还要面对同族类的仇视和追杀:“我族性本恶,而你选择站到善的队列中,向恶发出宣告,我们从此势不两立。”它内外交困,但清醒的灵魂从不会安逸,于是带着死的意识,渡过飘满业障的河流,抵达生的彼岸。夜叉本来能泳善渡,那天却第一次发现,渡河变得异常困难——因为生存环境在改变,一切都像逆水行舟。 《夜叉渡河》这本小说集以符号为核心。我着迷符号的神秘,挑选了过去十个与符号相关的小说,在符号中显微,在行动中剖析,想绕到个性的月之暗面去探险。荣格在他的自传中写:“童年经验的符号象征,还有那些意象中的暴力成分,让我心烦意乱。”在我们的个性中,有一些古老的成分:一个温和的人突然暴力相向,一个积极求生的人突然对死亡甘之如饴,无意识人格,自我幻象,梦中似曾相识的遥远场景……都是那些古老成分在起作用。有一个神秘的自己,参与我们日常表面的行为与心理。 神话,是构成古老个性的符号之一;符号,是触发古老个性的按钮,是被浓缩过的果汁,等待被调和;大脑作用不是为了无限地接收信息,而是过滤、筛选,否则我们将无法在海量的信息中生存。而那些被遗忘、被压抑的古老个性,以符号的结晶形式留了下来,如神话、卦象、雕塑、图形、电影、文学,甚至动物……在恰当的时机,它们将触发和呼唤我们另一个神秘的自己。 写作期间,还发生了一个有趣的小插曲。朋友平日喜欢钻研佛道占卜,我叫他为我用龟壳爻卦,结果是未济卦:“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即是说,小狐狸渡河,经验不足,如果湿了尾巴,没什么好处。我当时正在写《夜叉渡河》,而我的卦象喻体则是一只渡河的小狐狸,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我追问卦象的含义。他解释卦象,如是说,做事要慎始慎终,既然我当初选择了辞职写作,那么不妨坚持,若中途放弃,让世俗之水沾湿了尾巴,是没什么好处的。我大受触动,于是把此卦象作为素材写进了小说。 狐狸尾巴毛茸茸的,那么美丽,在岸上可以长时间保持干燥。若它非要渡河,便会面临尾巴被水沾湿的风险,一旦沾湿,变得沉重,这份美就会成为负担。如何在渡过人世的污浊之河时,保持尾巴干燥?不如将它高高地翘起,保持人性的善良、真诚与光明吧。 在《夜叉渡河》这本书出版前夕,我又叫朋友为我爻卦。他答应了,得到结果后,非常意外地告诉我,这回卦象接续了上回卦象,同样是小狐汔济,区别是,小狐这次已经上岸了。在人生三十岁的夏天,我从一条波涛汹涌的河上了岸,岸上有更壮丽、更繁复、更凶险的风景等着我去探索。粤语中有一个俗语,马死落地行,原意是指赶路的马死了,但即使步行,也要艰难地抵达目的地。我也不妨这么说:夜叉渡河三十载,一朝上岸落地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