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之路起步很晚,最值蓬勃的年纪里,我多数时间做着一件跟文字毫无关联的事情:当模特。 当模特,最初的训练是走步,一个人需要将之前全部的动作经验打碎,降解到幼儿水平,然后重新建构起一套四肢的习惯和规则。开始很难适应,每天认知与感知斗争,操控与失控交替,下一步将迈向哪里,怎样迈出,全然不知。时常我感觉统治身体的不是大脑,而是关节,方向全凭胯骨,速度全靠膝盖,半点不由我。 这种经历为我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认知,从那时起我坚信人的身体是一个民主共和国,每个器官和脏腑都有权利对行为进行决定和管辖,感官本身就是意志,与任何欲望对抗都是忤逆,明天在哪更不必考虑,身体会带我过去。 于是多年以后,不知是哪种欲望像牵狗一样把我带到了小说这条路上。比起“作品”,我更乐于称其为“精神分泌物”。随着写作时长的累积,我发现了一对有趣的比喻,身体之于意志,犹如语言之于小说。看似身体为意志服务,实则意志听命于身体,套用在写作上,便是承认语言的独立性,这样的感触卡夫卡在日记中曾有过描述:“几乎每一个我所写下的词语都撞击着下一个词语而发出刺耳声,我听到辅音之间粗暴的相互摩擦声,以及元音像歌舞秀上的黑人一样唱响的伴奏曲。”诚然小说是一种工艺,存在着技术的分差,但创构中最使人迷恋的始终是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这样浪漫的纠缠,我愿意它浪漫地发生。如此全然信赖语言,将自己托付给语言,承认这样的指引,接受这样的写作,无疑是种冒险,可我心甘情愿接受这美妙的悬念,并相信只有这般献祭,一切感官才能为之所动,才能跨越山海,万死不辞地狩猎来每一个词语、每一个短句。“写小说是为了什么?”这样的天问我也偶尔会思索,落实到自身却难以得到一个强大的理由,有时是想说一句话,有时是想表达一份情绪,有时是想到了一个题目,有时只是想跟自己玩会儿。 去年我被困家中,囿于小区,寸步难行,每日意念神游太虚。出于补偿,我购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摆在阳台,用目光代替脚步,享受镜片和云层随机为我呈现迷魅的景观。“小满”就是这个时候走进视线里的,“水面下,小满喜欢用四肢交缠在我腰间……我想吻住她,她却总在这时松开我,后退出一段距离,片刻递给我一团东西,我拎起,是她的泳衣。接着她便赤身向远处游去……直至身体隐没在水中,成为一道普通的波纹。”这一片段就是“小满”与我的初次相会。我站在岸上想努力看清她和她的男人,却从未成功,能找到的只有串串背影翩跹在陌异的丛林、山川,我想邀她过来一坐,又唯恐招待不周,索性就和她一起躺下,拥向她芬芳的背影。我想对她好一点,把能给的都给她,除了精灵的翅膀、自由的眼睛、美丽的裸体,我甚至在她身后放置了一个家庭,一位明白她的女儿和一位试图明白她的丈夫。小满存在其中,如同抛给世界的一个疑问,获得答案未必会得到相应的慰藉,但绝对会开辟出从未发现的路径,进而抵达另外一种和解。也正因为此,我不认同《看不见夜的人》这篇小说是在讲述一个中年男人的婚姻危机,相反我在写作中始终怀揣着巨大的感动和希望,也许还有灰蓝色的诗意。这些闪烁的意想不断结晶,有的莹澈如冰,有的黏浊如痰,最终粘合为坚固的阶梯,将我送到自己面前。 写作中,困顿常有发生,跟“不知道今晚吃什么”还有“不知道明天穿什么”一样频发。若说优点,我最大的可取之处也许就是很会安慰人,包括安慰我自己,每当停滞或迷茫,我总会把时间取下来,叠成一个长条,这样站上去我就又回到了最初练习走步的T台,我会跟自己说,怎样都行,怎样走都是路径,怎样走都是通往与自己的关系,信任它,享受它。下一步在哪不必多问,我和我和我和我和我会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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