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宏大的节日:赶集日。每一年的农历3月12日,不管那天是星期几,大人小孩都拥有上街赶集的权利。父母会给我们五毛、一块或者两块钱,不能再多了。我们从江边出发,走半个小时,上渡船,到对岸,沿着堤坝往东。径直走,再走上一个钟头,人多的地方就是了。棚子支起来,里面挂着鲜艳的衣裳;油锅烧起来,油条在翻滚。很肥胖,油滴滴。一根三毛,后来是五毛。杂耍的帐篷支起来,四周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里面究竟在表演什么程度的惊悚节目,一阵阵尖叫声从悬挂在树梢的音箱里传出来,传出去很远。帐篷门口站着个彪形大汉,进入到那个空间,需要五毛,或者是一块。许多人顽固地伫立在入口,没有钱却不肯走开的人还很多。孩子们仰起面孔,看帐篷顶端的旗子震动飘扬。我也是其中之一。 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每年我都有幸亲历这壮观的大场面:打靶的汽球,上窜下跳的猴儿、酒里泡着的人参、农耕用具,跌打损伤的药膏,竹椅竹耙竹筐用麻绳串在一起。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灰尘在狂欢。一年又一年,我站在一切事物的边缘,静静地观望,然后,花上一个多钟头,再走回来。 只有过了许多年我才会想,为什么父母在金钱上如此吝啬呢,他们那时已经很富了,他们在当地名声很响,但是,每次赶集他们只会给我一块两块。一大早起来,口袋空空、兴致勃勃地奔向那样的集市,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对着一排排如此鲜艳劣质的东西却无法购买,然后饥肠辘辘地走回家,除了让我一再自觉不配,越来越卑微,辨识度越来越低之外,又有什么益处呢? 集市是我最初无法理解的人间。 我相信这影响了我的生活。此后,我站在五颜六色的物品面前会迷糊,对复杂的东西充满了畏惧心,缺少辨识度,对人也缺少辨别能力。幸运降临,或者遭到攻击,我都始终不解其缘。并且我一直活在不能从钱里得到满足的状态里。我对享受金钱形成了某种障碍,我女儿在国内上学的时候,我给她买很贵的东西,我想这是一种变相的补偿,补偿因为自己的童年所不能达到的自由拥有和购买,我不许她穿劣质和鲜艳的衣服,可是到了高中的时候,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我变得吝啬而不自知,我每周给女儿三十刀,只够每天喝一杯咖啡。高中生们每天早上端着一杯星巴克走向教室,那是美高学生酷酷的标配,但除此之外,我的孩子什么也无法购买。我那时并不缺钱,但是严谨地执行这个标准直到她高中毕业。就在这样偏执的管教下,她的房间还是偷偷多出来一些小物件:口红、眼影、小手包、贴纸,她也酷爱收集各种形状的笔记本,有时候上面什么也不写,她就单纯喜欢卡通的封面或者是塑胶的质感吧。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捱过那些缺钱的时光,压制住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之情。如今回想起来,是什么样的意志使我非要执行那个严苛的标准,偏执地表现吝啬?除了吝啬本身,这里面是不是另有深意?跟钱对抗,或者永远不能允许自己、或自己最亲近的人从金钱里得到享受,这里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思想?是不是我的潜意识里,边缘就是我应有的位置,无论多么热闹的时代,自己就应该站在壮丽画卷的边缘。并且始终因为边缘人的站位而充满了误判,因误判又引发更多的自责和愧悔。后来我见过我的小学同学,大家都还惦记着这个盛大的日期,但是,我觉得没有在他们的心头留下这么重的阴影。显然没有。前几年还有人试图约着一起去逛逛。我想他们不是要去买东西,他们要去寻找童年的感觉。这不重要。但凡人从他经历的过往抓住点什么,过往就充满了魅力。 所有读过《月下》的人,几乎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它。我塑造了一个县城边缘人“余文真”。之前有“革美”和“良霞”,后来有“今宝”“在桃”和“朱利安”,一个小队伍。我显然是她们的领头羊。我们在各自的边缘地带摇摇晃晃地行走。现在,余文真加入了。“惊心动魄”这四个字呼唤着我,提醒着我:如果余文真是惊心动魄的,那么一次又一次,站在风和日丽的下午,两手空空,风尘仆仆地来去,也并非人人都经历过的稀松平常的体验。农历3月12日。这个日子随着年代久远,越来越像是一种隐喻,一种考验,一种象征。所有见过的,未见的,留存在记忆里的,都是好东西;那些使人酸楚、软弱的情感,那是好的东西;那遥不可及的,那些灰尘,那些太阳下的人的面孔,那些我无法窥见,窥见也无法命名的,都是好的东西。记住这些好东西,消化它们内在的含义,占用了我许多的时光。 写完《月下》初稿之后,我就病了。我之前也一直病着,病态的,憔悴的,没有精神的,唉声叹气的,但写完这个小说之后,变得更重。我们单位去黄山疗养,有个同事拍到了我的脸,苍白的,浮肿的,好心人都假装视而不见,摄影师发送照片时精心修饰过,为了维护我的自尊吧。今年,我游走在南京各大医院之间。每一周,我几乎都经历着少年时的经历:许多不同的病了的躯体被驱赶在同一所房子,却又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仍然喧闹不已,但没有一点儿喜气洋洋。每个人都捏着他们的挂号单或者医保卡,那样的心不在焉,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去,这情景每每使我想起自己站在3月12日街头的某个边缘。有时候我恍惚没有离去,一直站在童年的集市中,直到医生喊到我的名字。 医生对我很好,但对我描述的症状充满了疑惑。他们开各种各样的药,但我的病情并无好转。这不奇怪,我每写完一个长篇都会大病一场。换个思路,即使没有这个小说,今天的我,恐怕也会处于某个边缘的角落,呆呆地、无所适从地看着这个时代,并不会比现在更有掌控力,也许那是我的宿命,命中注定。由于年少的胆怯,它形成了属于我特有的看见、未见和再度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