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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水落石出》 死亡、爱、孤独、被时代夹缝挤压等都是文学的永恒主题。读（先发《十月》2022年第五期、后转《思南文学选刊》）刘汀的中篇小说《水落石出》，无疑给出了我们另外一种维度上文学所应面对的主题：粘稠的自我在现实生活中近乎荒诞的复合型错位，如何实现艺术真相的全然抵达？“水”到底怎么“落”？“石”到底怎么“出”？刘汀仿佛没有告诉我们，又仿佛什么都告诉了我们。 《水落石出》开头进入得很慢，现在体检中心上班、过着“刚刚好”日子的梁为民，兜兜转转，半生辛酸，与他的弟弟梁为国，像被作者倒在海里的“两瓢眼泪”“再舀回来是月亮还是太阳”？ 梁为民本来是梁建成亲生儿子，因为父母超生，就过继了大伯梁建章；天生嘴馋确实在大伯家过了些天堂日子的梁为民，没想到几年后，大伯家亲生儿子出生了，梁为民又被退回来了，没想到本来是哥哥的他，却因为“回家回得”晚了，上户口上得迟了，哥哥成了弟弟。这将是怎样一种错位，父母因他曾过继给人而与他隔膜，老师和同学也因此对他兄弟俩产生错位，包括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看起来荒诞不经，但你又挑不出什么毛病，经不住这种荒诞笔法下的真实诱惑，不由自主跟刘汀的笔触往下走。一般的儿子，不一般对待，梁为民报中考，父母舍不得为他出报名费，对梁为国的报名倒十分大方，但再努力再用功学习成绩也上不去的梁为民却考上了卫校，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的梁为国反倒想远走高飞，到南方打工；四年卫校毕业的梁为民在村里开了诊所，做起了赤脚医生，全村人到他那里看病买药，唯有他杞人忧天的母亲不去；从南方回来的梁为国不仅带回来台球“新事物新财路”，还带回来不知哪国的阿妹“新媳妇”。 生活在循环往复中继续，开始的错位进一步加深、裂变。一个偶然的机会，梁建章本来叫梁为民帮铡草，就因为小男孩毛豆叫错了人，大舅而不是二舅，梁为国的一条胳膊就被机器铰成了碎肉沫，而梁为民更招惹得娘不喜欢他，是因为这个老爱吊在娘奶头上的孩子亲眼目睹了母亲的风韵丑事，这真是叫人感到难堪之极。 爹不亲娘不爱的梁为民，稀里糊涂用错了药，酿下了人命，不得已远走他乡。回到自己的老本行——行医，转到沈阳一家民营肛肠科做大夫。梁为民亲眼目睹了世人在“做戏做全套”的医生手下，发生的一幕幕“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的现世惨状，当然，“梁为国的那只手”和“那个打着吊瓶的村妇”一直都没放过他，总是在“无数个夜晚，幽幽向他走来……血缓慢地往下滴着”。因为禁不住诱惑，他也来到中关村想发一回百万富翁的梦，却不想偶然一次电脑坏了，自己打开主机，拆了再重装一下，他就明白什么叫套路，什么叫生意行业中的水深水浅。小时候因为一次反串被人骂作“二尾子”的梁为国成了一只手臂的废人却生下三胞胎，向世人证明他仍然是威武男人的时候，梁为民阳错阴差地要结婚了，回家迁户口，本以为母亲会为难他，不承想一向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横挑鼻子竖挑眼无数次咒骂他的母亲不但没有为难他，反而还主动为他办了婚宴。婚宴是在一家酒店办的。在去往酒店的路上，梁为民发现农村已今非昔比，连一只手的梁为国都请人代考了驾照，梁为国平静地告诉他：自从失却了一只手臂，以前做事心不在肝上的毛病改了，变得专注了，因为他不是三头六臂，失去的代价让他长心眼了。明明办婚宴，全家人偏偏没吃顿团圆饭。成婚后的梁为民夫妇依然回到中关村，其实他们本不懂行，但他们偏偏装出一副很懂行的样子，以相互矛盾、漏洞百出的话应对顾客，而很多顾客并不是来买东西的，其实是询问行情，然后回去在网上下单。本以为高配的婚宴誓言是原装机，却不想成了个低配的生活组装机。本以为生活还在正常轨道上正常行进，却不想高辐射令梁为民的身体状况出现了问题：精子数量低于平均水平，而真正导致这种状况的原因并不是高辐射行业，而是源自他与小胡前往鄂尔多斯的一次送货，不靠谱的小胡的一次出轨，成了名副其实的“艳照门”，遇人不淑的梁为民不仅要替小胡遮挡，亲自送货，还要自赔不少，包括肌体的损伤。为了挽回这一切颓势，梁为民不得不加大马力喝了四斤酒，而令他身体出现问题的原因还不止是那四斤酒，而是半夜整个人倒在雪地里，而下体整个裸露在外。这个经历使他没有丧失一个做丈夫的资格，但终究失去了做父亲的能力。明明这个意外还没结束，偏偏另一个意外又发生了，一向为难他挑三拣四的亲生母亲脑出血，病危，但总算抢救回来了。生活在他面前是赤身裸体的，就像明明高速公路的指示牌标得清楚，他却要在路边买两张地图：一张北京的，一张全国的，说不定哪天会有用，但却在实际生活中为一直隐忍不发的阿妹做了路标，梁为民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骂自己是傻子。 其实，刘汀这种叙事，多少有点像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的那种绕，推开一扇门又一扇门，走过一个弯弯绕又一个弯弯绕，还没绕过这个弯弯绕，那个弯弯绕又出现了，但刘氏叙事似乎是螺旋式上升，却又明明带着人一起向下滑行，是不尽如人意，却是生活中的真实与错位。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错位只是自己的一种感觉和幻知而已。 如果说《水落石出》，主要说的是梁为民与梁为国俩兄弟之间错位而又不断复位的故事，其中小人物的故事也是如此，像梁为国的妻子阿妹，这个不知哪国流浪女，被梁为国“捡拾”回来，慢慢融入当地生活，她本来就个子小，但皮肤一直水嫩，惹得周围的女人们不住吃醋，问她是不是擦抹的什么化妆品，还是“你家那口子每天晚上给你舔的”，此时的阿妹已不是当年拘紧语言不通的阿妹，而是“笑”，用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说“就是，你赶紧回去让你男人舔，把你全身都舔了”。作者基于个体经验的独特表达总是像小鱼儿一样，时不时冒出水面，吐口气，露个头，“一个陌生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能够和这里的人一起开这样的玩笑，那么说明她已经彻底融入生活了。”其实，“水落石出”的并不是生活张牙舞爪的真相，而是渐渐地失去棱角，渐渐地与生活讲和，渐渐地融入生活，渐渐地从一个自我中衍生出另一个自我，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水落石出”，是人生意义上的脱胎换骨，是涅槃重生，是水未落石未出，是水未落石已出，是水已落石未出，是水已落石已出，是一切错位、复位之后的重新错位与复位，或许这才是构成生活真相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无数梁家兄弟身上折射出来的“粘稠自我”意义上的真相抵达与共情触摸。 刘汀笔下的一连串错位，看起来很荒诞，想起来却挺正常，这些由细小波浪组成的惊心动魄，扑面而来。 按下葫芦浮起瓢，就像人生曲线，就像河流微浪一浪一浪卷过，浪尖与浪底虽然不很分明，但只要多了，那就是个浪，就像生活的皱褶，你永远都无法知道它里面藏着多少错位、荒谬、荒诞，多少无以言说的辛酸苦辣；所有这些就像生活中我们视空见惯道路上的凸凹不平的坑，而正是这些坑，这些凸凹不平的不是想象中的美，让我们产生摩擦力而行进自如，一切的凸凹不平也使光发生漫射，不致于使我们的眼睛受到强光的伤害。其实，所有这些都构成了生活的真实与真实的生活，真相就藏匿其中。 刘汀的叙述显得特别耐心，它几乎分不出详略，不动声色中突破传统叙事，脚下全是小波浪，走几步形成一个大起伏，像电影叙事，两分钟一个包袱，五分钟一个反转，如果不是因为生活经验的有限，我想他还能有条不紊地叙述下去，耐心的读者也会饶有趣味地跟他读下去。生活的真实令我们措手不及，而生活的真相何尝不是更令一切时空颠倒，令一切扑朔迷离！ 生活没有假设，假设只在一杯杯的酒后唠叨里。呼唤梁为民回来的，并不仅仅是他妈的脑出血，而是梁家子辈的过继问题以及背后显现的渐渐凋零的农村教育与现状。因为梁为国的三胞胎要成长要上学要成家要娶媳妇，可乡村的教育却人走楼空，乡村的经济状况、与男女婚配甚至没有说出口的彩礼等，都成了摆在梁为民父亲面前最头疼的大事。一只手臂的梁为国面临着失业的危险是大，可他的三个儿子的何去何从问题更大。既然梁为民不是生不下儿子吗，那不妨从弟弟梁为国这里领养一个不就可以轻而易举解决！从这里可以说，刘汀的叙述完成了一个循环，这个情节，可以说不少读者并非能想到。当初读到梁为国妻子一下生了三胞胎，自然不免令人感到有点生硬：怎么如此巧！原来作者的巧在细针慢脚里。同样是过继，与梁为民被过继给大伯家不同的是，梁为国的妻子阿妹一个都舍不得，因为她的户口快下来了，她不再是以往那个黑户外国流浪人阿妹，而是有名有姓有地正式的中国人的“岳小琪”，因为她在上户问题上同样发生了错位，因为错位而坚定地站在了大地上。而一直心存因生不下孩子而心中不愉悦的梁为民夫妇，却因这个由头使他们成了永远爬不上楼梯只能掉回笼子的小仓鼠。 其实，一个人一生，像一路欢歌奔腾到海的溪流，如何能直行直走，自然循环往复，曲曲折折，就是在这循环往复和曲曲折折中，发生人生的复合错位，每个人皆是，像开篇请求梁为民为他办事的小孙，因为开挖掘机压碎过人，不得已年纪轻轻就进入体检中心“养老”，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北京人还是河北人；曾帮助梁为民走出解剖课恶梦的豪哥，因为一场车祸成为痴傻之人；梁为国的妻子，后来悄然出走，成为梁为国苦苦寻找痴痴等候的女子，究竟该被称“阿妹”还是“岳小琪”；跟梁为民谈过恋爱的柳红梅，后来奇迹般变成柳丹，成为某肛肠分院院长；甚至，就连“过继”一事本身，几十年以前发生在梁家兄弟父辈身上，几十年后，依然被郑重摆到梁家兄弟子辈面前。命运如川，生活如流，每个人被生活推动，又推动生活，就是在这种重复、交叠与交错中，不知不觉发生着无数“粘稠自我的复合错位”，然后又悄没声息中“也正是在这种交叠重复之中，理解和宽恕在缓慢无声地生成”（李壮：《山高月小，人何以堪——评刘汀<水落石出>，《十月》微信专稿）。 梁为民与梁为国在彼此都经历过无数沧桑之后，因为生活的重量、命运的沧桑，重新开始走在一起，他们走在故乡小时候一起玩过的水帘中，就是村里不孕子的女人包括他们的伯母接圣水喝的那个洞里。为何此时，刘汀先生要安排这样一处风景？我想他或许大有奇意，人生啊，“无限风光在险峰”，这个洞既象征人刚出生时的产道，又象征人生而为人的狭道，在洞里能看到许多洞外看不到的风景，听到许多尘世喧嚣以外的声音，甚至世外桃源般的回响。在大自然的寂静中，人往往容易回望来时路。兄弟二人在洞里讲述在一次晚会上各自曾经过往，曾经的独唱，曾经对生活对家庭对亲人的偏见，人生何尝不也是如此！也是在这个洞里，兄弟二人互诉衷肠，掏心掏肺修复错位，走向理解与宽释，就像小说中所写“他们没有商量，但心里对家里的那一摊子事有了各自的答案”，其实也意味着二人既独立自我又相合相融的短暂寻觅与内心安宁。至于什么样的结局，我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走过结局的那段历程，那份依然热爱生活的本真与纯淳。 反省是一味最好的良药。读到此时，禁不住叫人回想，我们之所以没有写出生活如此的宽厚度，是因为我们对生活没有足够的反刍，没有对创作形成足够的要求，没有足够地放下自己，没有对自己挑战到头破血流，没有对自己足够狠，没有对生活及其磨损做出真正意义上的反应，没有将叙述的情感化作爱和狂喜到沸点显示出沸腾的力量，没有深刻地思索过如何让文字更有质量，如何让文学在生活中更真实更有力量，如何使生活在笔下更饱含情感的浓度、深度和状态的真实；没有剖析、剪辑、叠加、碾压、锻造生活，让它们像交响乐、曲折、起伏、喜怒哀乐一样交汇充满动感，彼此与彼此之间找到都能扩展的边疆和冲击力，然后在近乎宗教而愉悦、信仰与享受的创作中让我们感觉到神的附体；没有真正像今天这样深入地阅读并解剖成功作家和作品，没有以更认真更持之以恒的耐心去完成高水平上的阅读历程，没有在更高地平线上完成更高意义上的阅读回望，从一位作家的创作就能看出其阅读在什么水平和段位。而自己一直阅读要高于创作，我从刘汀身上看到了这种坚韧不拔与超高稳定叙述的阅读与创作水平与段位。就像有位作家说的，每个人都有或大或小的才华，我们有责任把它慢慢养大，而不是养蔫了抖没了。 如果一部作品或者一位作家，引起了我的兴趣，觉得对方有意思有兴味，我就会追踪他们，试图了解他们更多。我就是这样走近了刘汀，走进《水落石出》，结合文学面临的永恒主题，像老牛反刍，咀嚼回味日子赋予我们每个普通人绵长而淡然的温情与抚慰，恰恰就因为：错位这个东西，在以前并未引起我更多的重视，但这次，我认为它应该列入一个重要序列，因为刘汀找到了它，或者说他很早就酝酿了这部小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