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泉记》我构思了整整一年。 下班的路上有一截幽静的步道,修得还齐整。但因为是一截断头路,少有人走,也少有人打理,那里就成了我构思的好去处。 青苔从路两边缓慢地往路中间爬,咋咋呼呼,一朵叠一朵的青碧。干爽的黄叶飘落下来,凹凹凸凸,保持着最后的倔强和尊严。枯树上有只蝉蜕,留下一次痛苦蜕变与新生的遗迹。土里有条僵虫,一群蚂蚁拉着它,热热闹闹给它举办盛大的葬礼。 这一截步道是安静的,但它无处不充满呐喊和喧嚣。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正一幕幕上演。侧一侧耳朵,就能听到光阴从燃烧到熄灭的脆响。这样的场景,正与我脑海中新小说的构思,有一种天然的契合。 但是,由于它是一截断头路,实际上也让我构思的过程充满隐喻。我的脑海中花枝满天,但它需要一个突破口,我始终没有找到这样的突破口。 其实,寻找突破口,不是从这截小小的步道开始的,也不只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它几乎贯穿了我的生命历程,跟着我翻越千山万水,一直走到今天。 小时候,故乡的一条路边,有一眼冬暖夏凉甘洌清澈的泉水,来往的人都会俯身喝一口,或者撩水洗洗手,擦擦脸。有一天,我在那眼清泉旁边,看到一只手表。在一阵狂喜之中,我把那只手表揣回家,交给父亲。当时父亲也显露出狂喜的样子,甚至还说了几句表扬我的话。 这只手表,从此就归我们所有了。 只不过,谁也不敢把它戴出去,因此它就一直挂在墙上。早上,父亲一起床,就会取下来给它上发条;晚上,我们就在它“嗒嗒”的声音中进入梦乡。我家每个人的岁月,就被它用“嗒嗒”的声音,精细地计算着,丈量着。 但是渐渐地,我就睡不着了。在空旷的夜晚,那“嗒嗒”的声音,就像惊雷一样在我头顶炸响。我用被子蒙住头,用棉花塞住耳朵,但都没用。我一夜一夜睁着眼睛到天明。很快我就生病了,白天昏昏沉沉,蔫不拉叽,晚上却高度紧张,亢奋不已。父亲给我吃了很多药,却都不起作用。他们焦虑不已。 其实我自己清楚,我睡不着觉的原因,就是手表发出的“嗒嗒”声。 终于有一天,我趁家里人不注意,从墙上摘下那只手表,拿到清泉边,扔在那里,转身就跑。我不知道那只手表最终到哪里去了,但自从没了那只手表,我的睡眠忽然就好了,很快就欢蹦乱跳了。 那只手表不见了以后,家里人寻了很久,甚至拿着手电筒往那些隐蔽的地缝里照,最终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撬杆儿”钻进屋,把手表偷走了。 一只偷来的手表被偷走,这种“庄子式的”话术方式,让我快乐了好一阵子。 长大后去读师范校,接着回到我们那个偏远的乡镇教书。 教书的过程中,经常遇到孩子“拿”别人东西的事情。当我批评他们,为什么要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的时候,他们常常理直气壮地回答:“捡到等于买到!” 这话一下就击中了我,因为当年我在清泉边拿那只手表的时候,也是那么认为的。不只我那么认为,村里所有人都那么认为。比如当一颗玉米在玉米杆上的时候,那是不能去掰的,掰了就是“偷”。但当这颗玉米到了地边田角,就不一样了,完全可以带回去,那是“捡”。最初我“捡到”手表的时候,为什么内心狂喜不已,就是这句话支撑着我。我不知道这句话的逻辑链条在哪里?为什么乡人们对这句话深信不疑?我想,这大约是饥饿年代,乡人对道德底线的虚弱维护,以及对偷盗行为的苍白辩解罢了。 我曾就村人尤其是孩子的“偷盗”问题,写过一篇比较长的散文《第三只手》,还获得了一个小奖。但是,这个奖却并不让我快乐,因为我感觉像是我“偷”了这个奖一样。 饥饿年代,“偷盗”如影随形。当人人都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偷盗”似乎成了填饱肚子的一种手段。所以那个年代,尽管大家都痛恨“偷盗”,一旦抓住“撬杆儿”,往往会把他打得半死不活,也没人认为这是犯法。但同时人人都会偷,如果偷的时候被抓住,挨了打,被打残,被打死,只怪他运气不好。 “偷盗”是一种填饱肚子的手段,它是人们最先选择的手段,也是人们最后选择的手段,最先和最后没有绝对的界限,却同时又有巨大的鸿沟。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乡村渐渐富裕起来,填饱肚子已经不再是问题,撬门入室偷东西的“撬杆儿”越来越少。在法律逐渐健全的情况下,把“撬杆儿”随意绑在树上凌辱摔打的现象也很少了。 然而,我的困惑并没有结束。因为“偷盗”正以另外一种形式,甚至以升级版的形式存在于我们身边。更为可怕的是,对于这种升级版,因为它与权力、金钱等强力意志结合起来,我们竟然给予它奖励和礼赞。 “偷盗”是饥饿年代的产物,为什么从饥饿年代走出来,当我们变得“富裕”起来的时候,“偷盗”依然阴魂不散? 我被我的发现惊讶不已。这也是我在那截步道上,一直走不出圈的重要原因。 有一段时间,我去那截步道时,带了一本《庄子》,《庄子》里有一篇名叫《胠箧》的文章,对“偷盗”问题有深透的阐释。其中一句“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让我瞬间发现,我所面对的个人困惑及时代困惑,其实庄子早就面对过。当然了,庄子尽管面对困惑,但他似乎并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他目光锐利,能够穿透每个人内心的阴暗,他语言绮丽,让昏聩的我们因他语言风暴的浇灌而大呼过瘾。但是,他给我们的只是遍体鳞伤,而不是疗救的策略。 历时一年,我都没能走出那截断头路。后来,这截断头路忽然重新开工,路上凹凸的黄叶被踩碎,翠碧的青苔也被踢得四脚朝天,挖掘机推土机轰鸣起来,幽静再也没了,我也不能再去那里构思了。 再后来,那条路被打通,洁净又宽阔,熙熙攘攘的人群从那里走过。但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因为我知道,那一条步道,并不是我要寻找的路。 然后我坐下来,开始写《道泉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