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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的烦恼与性别的困惑——徐小斌中短篇小说中13岁少女的认同危机

http://www.newdu.com 2021-01-15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张志忠 参加讨论

    关键词:徐小斌 少女 成长
    内容提要
    本文对徐小斌中短篇小说《请收下这束鲜花》《末日的阳光》作出深度的文本解读,阐述作品女主人公遭遇的13岁心理危机。在成长心理学中,13岁作为青春期的起点,是人生最重要的心理节点。徐小斌笔下的两位女主人公生逢此时,既有“文革”动乱时代的认知挑战,有自我生理心理之跳跃式变化,也有对朦胧初恋的甜蜜与苦涩的内心感知,给特定年代的少女的成长,留下微妙的成长体验。1
    关键词
    徐小斌 《请收下这束鲜花》 《末日的阳光》 性别困惑 认同危机
    徐小斌擅长描写成长的烦恼,但这种烦恼中掺杂了沉重的痛苦。徐小斌着眼于孩子们的视角,以孩子的身份去倾诉成长的困惑与悲凉。父母亲在其中,要么根本缺席,要么退居非常次要的位置,孩子们的成长过程,又恰逢“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年代,社会角色的混乱,自我认同的迷惘,更加剧了孩子们的苦难重重。
    徐小斌的作品中,有浓重的13岁情结。从她早期的作品《请收下这束鲜花》,到她创作成熟时期的《末日的阳光》,都有非常鲜明的标记。对于今人来讲,一个人的成长周期,随着社会分工需要和寿命的延长,13岁,刚刚是小学毕业进入中学的时候,孩子在精神和心灵上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但是吊诡的是,现代人的生理周期却比农耕时代更早进入性发育期,让许多女性很早地经历生命的初潮,童蒙尚未褪尽就体验自身作为女性的性别特征和生命欲望,体验生命的成长之烦恼与痛苦,悲凉与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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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收下这束鲜花》中的女主人公,就是处在这样的尴尬状态。她在这篇作品中第一次出现,1978年的她已经是16岁,刚刚考上最好的医学院,行将入学,马上要成为一个大学生。但是当她在悄悄溜进A病房,在房间里出现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仍然还是一个孱弱的小人儿,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你看上去还是个小女孩, 五官是严格按照‘儿童比例’排列组合着:大脑门儿,尖下颏儿, 鼻尖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实在不能说是漂亮”21。用俗话讲,就是还没有长开。
    故事时间的开端之处,这位始终没有姓名,始终被人看作是小孩儿的少女——在行文中,我们也只好称其为小女孩,出生于1962年,在四岁的时候就遭遇了“文化大革命”的爆发,她的父亲母亲在最初的狂涛恶浪当中遭受摧残悲惨离世,是笃信佛教的外婆将她收留下来,艰难地谋生度日。作品中特意讲到,外婆的保守而善良的教育造就了小女孩的性格怯懦。给小女孩以悲哀的还有被划入另类迫害致死的父母双亲,父母虽然离世,这样的家庭状况却像无法去除的浓郁阴影笼罩在小女孩身上,成为生而有罪的“贱民”,饱经“血统论”的戕害,让小女孩一直处在精神的压抑与扭曲之中。到1974年的时候,连外婆也去世了,唯一的亲人弃她而去。12岁的小女孩在屈辱、孤独、绝望、寒冷当中跳楼自杀,想要结束自己可怜的软弱的生命。在动乱年代,还是有好心人救助了她,把她送到医院抢救,才得以死里逃生。在医院里她接受了繁复的手术,身体得以复原。在接受医疗的过程中,她对一位善良温情而且美貌(是的,作品中就是用这个很少用来修饰男性相貌的词语夸奖田凡)的青年医生田凡暗自产生好感,由此逐渐恢复了她对社会人群的信任。这位12岁的小女孩,有了自己的精神眷恋,有了对于异性情感的第一次萌动,她也会因此而羡慕田凡的长得像电影明星一样漂亮的恋人,羡慕她能够得到田凡的爱情。12岁的小女孩,不会引起异性青年的重视,无法充当恋爱的对象。这个小女孩把自己的情感隐藏得很深很深。她相貌平平,不善于自我表述,从来没有向青年医生田凡流露过心声。在田凡心目当中,她就是一个流水轮转过程当中一个小小的病人,轻轻地来,轻轻地去,留不下什么样独特的印象。但小女孩却把田凡医生作为自己懵懂之爱的偶像,留心起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经常到医院里悄悄地等候和观察他,进而效仿他。
    在小女孩的成长期间,她受到田凡医生的影响,其对医生职业的敬业和严谨,对病人的友善和认真,都令她深为倾慕。对这个因为绝望而轻生的小女孩,田凡鼓励她说要有勇气活下去,只要奋斗就会有希望,“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冷酷,当然,也不尽善尽美。但是要有勇气活下去。只要奋斗,就会有希望”3。在这样的精神激励下,小女孩获得了进取的信念和生命的活力。在现实生活当中,她以田凡为榜样,追随后者的敬业精神:热爱工作是为了解除别人的痛苦,在为别人解除痛苦的过程当中,使自己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小女孩以此走出了自我禁闭低迷徘徊的精神状态,在学习当中表现出她的勤奋和才华,很快在学校里边成为学霸,脱颖而出。同时,这个小女孩一直关心着田凡医生的一举一动,关注他每一个可以观察到的生活细节,“我也要学医,我要做一个像他那样出色的外科医生!”4
    小女孩成长过程中再一个时间标志是“文革”结束之后的1978年,父母双亲得到平反,高考制度恢复后,16岁的小女孩考上最好的医学院。正当她的生活渐入佳境,她却意外地得知,田凡罹患血癌生命垂危。她为心目中的偶像牵肠挂肚,但她一直在压抑自己内心的世界,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你狠狠咬着自己的手指,在晨曦中,你发现自己的泪是浅红色的。”5
    为了探望田凡,她买了很多高档的滋补品——这是用父母亲的冤案得到纠正平反之后所得到的补偿抚恤金去买的。但是,她去探访田凡几次受阻,先是无法向看守病房的人说明她和田凡是什么关系,被拒绝进入病房。当她耐心守候时机抓住机会溜进病房,却发现有许多田凡的朋友和经过他治疗的病人围在田凡的床头,使她难以接近田凡。在一个风风雨雨的天气,她再次来到医院,这一天因为风雨阻隔,病房里没有前来探视的人。她来看望田凡,还带了一束田凡最喜欢的玉簪花。可是田凡对她没有留下任何过往的记忆,仍然口口声声对她讲,“谢谢你。小孩儿”。这对于一个情感积压很久、急于倾诉情愫的少女,当然是遭遇冷场。但是,作家给这个旖旎缠绵的故事安排了一个昂扬向上的结局。田凡用他对待每个人的真挚来对待这个“小孩儿”,并且说,希望自己死后肉体化为泥土,会培育出一株玉簪花。这美丽的梦想,暂时冲淡了面对死神的恐惧与死亡的悲伤,留下一个唯美的结尾:
    暴风雨还在咆哮着,而屋里却是这样静。大家的目光久久地凝聚在这束沾满雨水的鲜花上。它普普通通,洁白无瑕,但香味却是那样醇正、隽永、悠长……6
    12岁的小女孩在得到田凡对她身心的救助之后,也幡然醒悟,告别灰暗的既往,开始了充满希望充满进取精神的新生活。用这样的原型诠释《请收下这束鲜花》,可以窥见作家的什么心态呢?
    丑小鸭之惑:成长与拒绝成长
    如果说,《请收下这束鲜花》充溢着1980年代那种理想主义高扬的时代气息,它赋予了田凡和小女孩的追求、奋斗以光彩夺目的底色,塑造了充满理想激情的有为青年的形象;写于1990年代的《末日的阳光》展开的,就是一个更为纷繁迷乱的场景,主人公了然从小女孩成长为少女的精神历程与灵肉困惑,得到了深度的开掘——1980年代高扬的集体主义、理想主义的幻境消失之后,个人的成长难题才真正凸现出来。
    如果说,《请收下这束鲜花》中,为社会为他人做贡献的宏大理想,压抑、取代了一个被看作“小孩儿”的少女心中那隐秘懵懂的爱情,是社会语境遮蔽了她的个人欲求,那么,《末日的阳光》所表现的13岁的了然,和小女孩的成长经历既有某种相互印证的关联,又有了更为丰富更为多重的缠绕,也有着远非前者可比的思想的、情感的和审美的内涵。
    说她们有相近之处,是说小女孩遭遇人生危机跳楼自杀,然后在医院当中得到救助,是在她的12岁,正是一个少女的青春意识开始萌发的时期,是展开对于神秘、清纯的爱情和对独具魅力之异性的神奇想象的年龄。小女孩的那种爱情全然是隐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从来没有向对她有救治之恩的田凡倾诉表白过。这只是一种单纯、单向的相思,而且还仅仅是止于自我精神上、意念上的念头。一厢情愿,不求回应,甚至都不愿意让田凡知道她的这种情感,幼稚的自卑同时又是一种自傲,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徐小斌说过,她写《请收下这束鲜花》时受到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影响很深。而《末日的阳光》中的女主人公了然的精神成长史上,成长的蕴含却要缠绕纠结到难以撕捋出头绪。
    小女孩12岁,了然13岁。相近的年龄遭遇相近的危机。这是作品开始叙事的一个起点。
    小女孩的精神前史也关涉到1966年。1966年,她的父亲母亲在“文革”的第一个狂潮当中就被席卷而去,于是,她和外婆相依为命。但从4岁到12岁,对这个小女孩,政治上的恐怖相对而言体验不深,她更为焦灼地关注着的是生活当中的贫困孤独,无依无靠的外婆,是怎样靠辛勤的劳作来解决两个人的生活费用,以满足维持生命状态的最低的需要。于是,一旦外婆去世,12岁的她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一个今后怎么生存的现实性的问题。何况,她的情感也变得孤独无依靠。重重苦难的叠加使她失去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但我们也不得不说,她的跳楼举动中充满了孩子的幼稚肤浅。
    了然的13岁是1966年,恰逢一个动荡嘈杂的年代。这也是她从一个小女孩向着青春期转变的一个关节点。在作品当中,了然不但有精神的困惑,首先就是身体与性别的发现。13岁的少女遭遇了生命的初潮,遭遇了成长和性别身份的认同危机。在作品的视觉形象上,就是贯穿全文的猩红色。猩红色,是少女经血的颜色。作品中也讲到了然对于女童身体向成年妇女身体变化的恐惧。在当年的公共浴室里,看到那些成年妇女的肥硕身体以及自己正在发育变化当中的少女身体,让了然充满了惊恐,她甚至希望自己就此不再成长,就做一个被时间拉住的“永远的小女孩儿”7。但这种心态又不是固定的、长久的、一成不变的。我们会注意到,曾经像丑小鸭一样自惭形秽的了然,经常会情不自禁地描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的样貌、衣服、皮肤、眼神,情不自禁地将她们的身体与性征细加勾勒。对于比自己年长几岁身形发生变化有了“媚气”的姐姐,了然抱有膜拜之情,对姐姐的才华和美貌,了然的赞誉之词是毫不吝啬的。这些表述,都在指向他人。但在潜意识当中,恰恰是因为自家身体的成长使她更善于发现其他少女的美,对少女的美更敏感更关心。与此同时,身体的成长和性意识的萌动是无法抗拒的,在竭力的抗拒中她也在建立自己心目当中的异性偶像。这个异性的偶像可能很模糊,很朦胧,其现实性的程度难以得到确证,却是了然生命成长当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怎么样从影子式的爱情具象化、对象化,投射到现实当中出现的或者可能出现的、曾经出现过的男性青年的身上。
    《前夜》与爱伦娜:
    真正的爱情何日到来
    《末日的阳光》对了然的爱情心态的描写,在叙事的脉络上可以作为心理学的标本案例。
    异性偶像的出现,首先是从阅读《前夜》中的爱情故事体验到的。了然自叙说:“那时最吸引我的是屠格涅夫的英沙罗夫和爱伦娜。”8屠格涅夫是19世纪俄罗斯的重要作家,严格的现实主义与诗意的浪漫蕴含,尤其是作家对各种青年男女爱情悲欢的精心铺排,构成其作品的迷人色彩,深受青少年的喜爱。他的《前夜》有多个中文译本,作品主人公的译名也不尽相同。了然所读的,是著名翻译家和散文家丽尼的译本(文化生活出版社1953年版)。屠格涅夫继承了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进步文学传统,批判现实黑暗与专制制度,同情和赞美革命与反抗。《前夜》中的贵族小姐爱伦娜,家境优越,身处几个男性追求者之间,却对平庸的生活充满厌恶,在遇到寓居俄罗斯的保加利亚爱国志士英沙罗夫之后,从相识到相恋,勇敢地投入爱情,勇敢地投身时代,断然追随英沙罗夫返回保加利亚去进行争取民族独立的革命斗争。英沙罗夫病故之后,爱伦娜仍然不舍其志,决心在异国他乡斗争下去。说起来,这也是最早的“革命加恋爱”的小说,是俄罗斯文学中最早描写革命者的作品之一,爱伦娜为爱情为革命甘愿献身的勃勃雄姿,凸显出在“多余的人”之侧的行动者的豪气。论者指出,“叶琳娜(爱伦娜的另一个译名——引者)是一个指引历史列车行进的路标,叶琳娜的年代,是俄罗斯大地风云激荡的年代。19世纪中叶,俄罗斯动荡不宁,农民起义剧增,社会气氛紧张,危机一触即发。俄国正处于大变革的 ‘前夜’……时代需要勇于行动的新人形象。而屠格涅夫在这关键的时刻,推出了叶琳娜作为新人的代表”9。
    《前夜》唤醒了了然的爱情意识,让她渴盼,真正的爱情何时到来呢?
    了然自述说,在阅读《前夜》的故事中,她逐渐混淆了阅读与现实的界限,把自己当作爱伦娜而与英沙罗夫对话。这在未曾有过类似的阅读体验的人看来,纯属自作多情,但是,因为阅读或者观看文艺作品而痴迷入骨、进入沉浸式体验状态的大有人在,而且,许多的少男少女,在进入现实的恋情之前,就是通过阅读和体验,在心灵中模拟演练了最初的爱情幻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初,就是了然和她的作者徐小斌学习与成长的20世纪50—60年代,充溢着一种革命情怀,张扬着一种英雄气概,少年男女的爱情萌动,自然而然地附着在革命、英雄、家国、人类等宏大理念之上,让爱情也染上了特定的时代印记。叛逆少女爱伦娜与革命志士英沙罗夫,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偶像。在与学者姜广平的对话中,徐小斌如是言:
    俄苏文学中最早对我有影响的是屠格涅夫的《前夜》,英沙罗夫与爱伦娜的爱情在很长时间内令我荡气回肠。10
    以此而言,爱伦娜就是那些追随自己被流放的丈夫而远行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妻子的后来者。这也是了然对自己的精神定位。于是,英沙罗夫就化身为睡梦中前来相见的那位披着猩红色斗篷的男子,在《末日的阳光》中具有多重蕴意的猩红色,也获得了革命的一种亮色:“那一天温馨的夏风把门吹开了。恍惚中似乎有一片暗淡的猩红色降临在我的床边。那好像是一个身披猩红色斗篷的年轻男人。他掩面而立。”11
    斗篷男形象的重合:
    英沙罗夫、湿婆神与死神
    上文所说的钟摆声,很多人在半夜无眠的时候都曾经聆听过,在了然这里,它还有另一重用意。由此,了然把我们的视线从斗篷男引向座钟顶部装饰的湿婆神像。湿婆神是印度教中的三大主神之一,集创造与毁灭于一身。出现在了然视野中的湿婆神塑像,让她颇费琢磨,尤其是连身为知识分子的母亲也说不出他的所以然的时候,“那雕像古怪得很,正对我的那个侧面是张男人的面孔,带有一点古印度男性佛像的味道,从靠窗那一面看过去他又变成了一个女人,娇媚之中似乎藏有某种邪恶,而从正面一看那截然不同的两面竟如此和谐地融会一处变成一张庄严平静的面孔。这真是奇异极了”12。
    这仍然是在虚幻的层面上认识异性的秘密,不过,斗篷男飘忽不定稍纵即逝,湿婆神却可以被从容地观看与揣测。标志生命的创造、运行、毁灭诸多功能于一身的印度教湿婆神,忽然被推到了前台。这是摆在了然的卧室当中一座古老的座钟上的装饰性的塑像,是外婆的外婆那里传下来的一件重要文物,为时甚久。湿婆神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了然的视野中,但是直到她的初潮之后,她才会关注到湿婆神的存在,思考湿婆神的性别属性,这引起了然的兴趣,引起她探索的好奇心。
    作家的想象空间是层层叠叠繁复无穷的。斗篷男的第一次出现,因为紧接在了然谈论阅读《前夜》的心得和英雄崇拜的心态之后,我们顺理成章地将其指认为是英沙罗夫式的英雄在了然的幻想中光临造访。但是,在后来的叙述中,这个披着猩红色斗篷的男子又有几次进入了然的梦境,并且被了然认定是死神,“那个穿猩红色斗篷的男人后来又有许多次在夜晚来临。后来我才明白那便是死神,因为那时我曾无数次地想到‘死’。死是猩红色的,我为我知道了这个秘密而高兴”13。
    《请收下这束鲜花》中的小女孩,跳楼自杀是因为对生活的绝望孤独。《末日的阳光》中的了然是境由心造,最初遭遇斗篷男是和阅读《前夜》相关联的,了然把自己当作爱伦娜而与英沙罗夫对话,由此很容易获得一种相似联想,披着猩红色斗篷的男子在梦幻当中进入了然的房间,进入了然的梦境场景当中。虽然斗篷男的叙事到此没有继续延伸,没有更多的讲述,但是,这位男子不止一次地进入了然的梦幻,这就排除了意外和偶然,让我们在斗篷男和了然的生命成长当中建立起一种较为固定的精神联系。
    如果说,这位斗篷男就是英沙罗夫与古老座钟上作装饰用的湿婆神雕像的融合,这恐怕不是妄断。到斗篷男再度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出现,了然却认为是在梦中遭遇死神,前后之间有一定的时间间隔,其间发生了哪些值得注意的事情呢?她的奇特睡姿引起父母的注意,还因为莽撞笨拙受到父母的嘲笑。她因此而感到羞愧,更因此产生自我封闭,疏离于与他人的交流。“那时爸爸妈妈姐姐并不理解这个,他们只是一味地指责我怕羞,口拙不出众,上不了台面。他们越是指责,我越不知怎样才好,在众人面前简直想把手脚藏起来或干脆砍掉。”14她因为身体发育而关注到成年女性的身体之丑陋,希望自己停顿在女童阶段,不再成长,长大成为她所厌恶的那些肥硕的女人,是她所无法容忍的,她宁愿就此死去以便中止成长。“死是唯一使我的生命停滞在时间的某一点的手段。在时间的某一点上我是个可爱的女童而不是难看的妇人。”15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小女孩12岁,了然13岁,正是在生命成长的同时,思维和情感也在成长,儿童时代懵懵懂懂的生死问题,也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她们的思索中,在意识到死亡的同时,开始确认自己的生命存在,进行自我认同。
    雌雄同体:阿尼玛与阿尼姆斯的心象
    小女孩是在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时候,选择了死亡。了然对于死神的认知,就没有这么深刻,没有现实中的危机迫使她选择生与死,相反,她衣食无忧,父母和姐姐都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希望借助死亡之手而中止身体的成长,不过是一时的奢侈幻想,在时光的演进中,死神退却了。这就表现在了然开始画出新的图画,画面上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是,“我画的那个男人脸看起来竟似曾相识,这真怪,因为他确确实实是我造出来的,并不存在,而我又确确实实在哪儿见过他。至于那张女人的脸——真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像我,她实在太像我了,仅仅是比我美丽”16。这就是性别意识觉醒之后,最初的一种外化和想象。因为在现实当中,了然不曾有过和异性的有意识交往和情感交流,没有什么男性充当重要一方。了然把自己读过的各种童话带入自己的想象当中,也把自己代入各种童话,去充当其中的女主人公。她“安排他们来做游戏,为他们设计不同的背景时装道具。他们游泳,划船,滑雪,冲浪,吃烤鸭翅、俄式鱼卷、法式煎肉、意大利通心粉,乃至阿拉伯烤全羊”17。这样的冥想一方面显得非常幼稚可笑,但另一方面,这样的游戏又是一种心理模拟体验,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游戏,是在初步模拟未来的家庭生活一样。不过他们怎么样生活,却还是可以任由了然随心所欲地加以安排的。
    在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中,作家用了很多的笔墨描写在街头偶遇的光头青年男子的形象。他先是出现在了然的视线中,其装束与神态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立即打动了了然的心。奇怪的是,和了然一起逛街的几个小女孩,和了然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了然看到的是一个光头男子,王霞、王雷和茵茵看到的却是一个女的—我们互相瞪视了半天谁也不肯承认自己的视觉出了毛病。王雷频频闭合她那双‘线儿勒’似的小细眼睛,我则把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这都是你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给关坏了,幻想家我们三人都看见了那人,不但是个女的而且很像你”18。
    就在这半信半疑之间,奇幻再次发生。了然在一张贴在街头的布告上再次发现了光头男子的照片。了然看到的那张布告非同寻常,那位光头青年男子,其父母亲都是走资派,双双死于非命,他也是“文革”的被清算对象,偷越中越边境被中国边防军击毙。为此发布布告,所为何来?难道是要警示当时的青少年不要远行几千公里去偷越中越边境吗——狂热的红卫兵,为了投身于世界革命,屡有偷渡边境线到越南去参加抗美援越战争的。那也犯不上用这个光头青年的死亡发布特殊的布告啊。
    那么,这是了然的幻觉吗?在短暂的时间里,这个虽然剃光头却仍然具有其独特魅惑力的男子,一连出现两次,这是了然对心目中男性形象的反复确认。了然对他的描述是“纯洁”,“单纯和纯洁不同,单纯可以被任意抹上颜色而纯洁却有着抗拒的本能……照片中的死者并不像个可鄙的叛国者而像一个叛逆天使。真的,在这许多年之后我们能记得那双眼睛乔装冷酷,其实藏着的全是冰冷的纯洁”19。与猩红色一样,纯洁也是《末日的阳光》的关键词。
    这个光头男子具有相当的现实性,是了然从英沙罗夫、斗篷男和湿婆神的幻境走向现实的重要一环。但是,对这个已经死亡的青年人的思索,又将了然引向对湿婆神的探寻。“后来我忽然想起那座旧式座钟上雕像神秘的舞姿,那是一种隐喻,一定是的。那一半是男一半是女的面孔为什么合在一处就变成了安详超脱,人们并不再深究他是男是女?”20
    这就更让人大惑不解了。怎么解释这种现象?一个少女在进行自己的性别认同的时候,她又有一种困惑,一种恐惧。明明知道自己的女性身份,在身体发育上有女性的特征鲜明地凸显。少女的初潮,乳房的膨胀,伴随着一种撕裂的痛苦的身体变化。但是她又会刻意模糊、抹杀正在拉开距离的两性的区别,刻意地否认自己的性别身份,会做一种男女同体的想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是了然性别成长当中的自我否定。于是,湿婆神就具有了性别含混的特性。既是男神,又是女神。布告上的男青年,是第一个引起性别意识觉醒后的了然关注的男子,但小伙伴们却指认他(她)是女性,而且与了然长得很相像——他的性别起初也是具有一定含混性的。
    或许,这就是雌雄同体的人类心理原型的一种别致显现。无论是光头青年的性别混淆,及其与了然相貌相近,还是湿婆神的男女同体,都是了然的特定意识或者潜意识的明确显现。“湿婆面相中最特殊的一种面相就是半女之相。在印度雕塑中,有左男右女的湿婆雕像,也有三面相中的一面是女相的呈现。湿婆既有男性的面相,也包含着女性的一面,便产生了半女半男的结合体——半女之相,将自己变成一对男女拥抱模样,半男与半女进行交合,创造万物,超越了两性的界限,性器官上既体现有男性的特征,又有女性的特征,是阴阳的结合体。”21
    心理学家荣格,把雌雄同体的精神显现定格为阿尼玛和阿尼姆斯情结,男人会把自己的女性特质(阿尼玛)投射到女性身上;女性则把自己的男性特质(阿尼姆斯)投射到男性身上。徐小斌对此有非常深入的理解。在名为《“阿尼玛”与“阿尼姆斯”的角色冲突——男女两性在恋爱婚姻中的冲突》的一篇散文中,徐小斌如是说:
    “阿尼玛原始心象”这个概念很多人可能并不熟悉。这个词来自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理论,荣格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心象,这不是某个特定的女人的形象,而是一个确切的女性心象。这一心象根本是无意识的,是镂刻在男性有机体组织内的原始起源的遗传要素,是我们祖先有关女性的全部经验的印痕(imprint)或原型,它仿佛是女人所给予过的一切印象的积淀(deposit)……由于这种心象本身是无意识的,所以往往被不自觉地投射给一个亲爱的人,它是造成情欲的吸引和排斥的主要原因之一。”22
    在这篇文章中,徐小斌说:“据我观察,在这个年龄段能够产生自发爱情的孩子,往往在童年时患有严重的自闭症。”“最近我请教了一位儿童保健研究所的专家,她说据研究结果表明,童年时患自闭症的儿童一般都是智力超常的儿童。而孩子最初爱的人与他(她)的阿尼玛心象(阿尼姆斯心象)有关。”23请注意这两段话中的几个关键词:自闭症儿童,爱情,阿尼玛与阿尼姆斯。自闭症儿童一般智力超常;因此在儿童时代就会自发产生爱情;孩子的爱情特征,是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心象的投射。阿尼玛与阿尼姆斯情结更适合于讨论本章中讲到的了然的爱情。
    了然也曾经有过短暂的自闭倾向,她的爱情投射比小女孩要复杂许多,她的性别困惑则可以用荣格所言雌雄同体作为参照,来解开其中的谜语。湿婆神在印度宗教与文化中,具有多重蕴含。这些蕴含对于知识匮乏的了然来说,都是无从把握的,在了然心目中,她所关心的始终是湿婆神的性别属性。这当然和了然性别意识的觉醒密不可分。湿婆神作为具有直观性和普世性的雌雄同体存在,令了然大惑不解。了然高度赞扬街头的那个光头男性青年,却被小伙伴王雷们认定,他(她)长得很像了然——了然不曾察觉到自我心象的投射,小伙伴们却可以旁观者清,看出性别混淆的光头青年是了然的投影。湿婆神的性别困扰,还出现在作品的结尾,在目睹姐姐和那位前红卫兵领袖的性爱交欢之后,了然想从姐姐那里得到一些确证,姐姐却露出了湿婆式的微笑,对雨夜中发生的事情矢口否认,“姐姐翕开两片猩红色的唇露出和湿婆神一样的微笑”,愤怒的了然则说,“我真想变作一把匕首洞穿那湿婆神的微笑”24。这里两次将姐姐与湿婆神联系在一起,是对湿婆神的女性属性的明确认定。
    这样阐释《末日的阳光》中的雌雄同体,显然是超出了徐小斌对于阿尼玛与阿尼姆斯情结的理解的边界,也溢出荣格的相关理论,但在总的框架内不失其底蕴。自我的认同与性别的困惑,是一个人成长中的必经阶段。少女和少男都对自身的性特征产生畏惧心理,甚至希望抹煞这些性特征。了然就对成熟女性的肥硕身体厌恶至极。但她画出来的一男一女的画面上,那个女性却与了然相貌相似,街头的光头青年,她认为是发现了对方的“纯洁”,这不过是她将自己对“纯洁”的体认投射到外物而已。
    英雄变形计:
    《阿波罗死了》与《莎乐美》
    了然画王子和牧羊女,在做各种不同的游戏,过着童话般的快乐生活。这显然和作品中的逻辑顺序,他们是从《前夜》中的英沙罗夫与爱伦娜故事脱化而来有所差别,后者是革命者与追随者,死者与生者,在一种严峻现实中对崇高使命的自觉选择。了然的“游戏图”接受了两个人的爱情,甚至把自己代入其中让自己充当热恋中的女性的角色,但对于她幼小的心灵来说,她对于革命、苦难、牺牲、异国异乡等还无从想象,无法将自己代入其中。尽管她会崇敬爱伦娜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但真正进入这样的角色,她还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没有足够的承受力。
    在看到街头的杀人布告之后,了然又画了一幅画——《阿波罗死了》。很显然,她画出来的是这张布告上的主人公。这位死者的政治身份是“叛国者”。了然没有多少深入考察的兴趣,没有什么太多政治性的考虑。了然关注的是他相貌的俊朗与眼神的纯洁。
    在《前夜》中,英沙罗夫在归国参与反抗土耳其占领者的民族独立战争途中旧病复发,由于动脉瘤和肺病的并发症而死亡。爱伦娜却并没有停止自己前进的脚步,她要到波兰民族独立的战场上去做一名护士,看护那些病人和伤兵。在《末日的阳光》中,光头男子越境到越南去,要去参加抗美统一战争(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红卫兵在狂热的革命激情鼓舞之下要秘密越境到越南战场去,直接投身与美国侵略者的战斗,著名作家老鬼在纪实小说《血与铁》中就记述了他和其他几个单纯质朴的红卫兵到中越边境越境未遂的经历),两者的巧合纯属偶然,内在的革命情怀却并非一时冲动而生。爱伦娜是继承英沙罗夫的遗志继续其从平静的俄罗斯前往风暴渐起的保加利亚,了然笔下的牧羊女则是怀抱着阿波罗的头颅,并且看着它冉冉升起的:“当天晚上我画了一幅画,依然是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那女人被我画成了身穿古希腊时代服装的牧羊女,她踏在羊群编织的云彩上,那羊群闪亮的梅花形蹄瓣浸在水里,因为那实在是一片汪洋。太阳的血色被吸走,只剩下一团惨淡模糊的光照,那光中隐约显现着那个男人的头颅。那女子双手捧着那团光,实际上那颗头颅正从她的双手冉冉升起。”25由英沙罗夫化身而来的斗篷男,变成具有现实指涉的阿波罗,了然自己化身成牧羊女,但是,两人的关系与环境的设置,发生了根本的改变,革命与献身,从“纸上读来终觉浅”,开始介入现实,要“绝知此事要躬行”了。先前是带有很强的游戏性质:“用他们来做游戏,为他们设计不同的背景,时装道具这真是一件乐事。”26画出《阿波罗死了》的此时,现实的严峻一面开始展露,但了然对此仍然是抱有强烈的浪漫蒂克的:阿波罗死了而不是牧羊女死了,死亡还是别人的事情,是了然展开浪漫想象与代入游戏的契机。牧羊女怀抱阿波罗的头颅,这也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意象,怀抱青年男子的头颅的美丽女子,让我们联想到莎乐美。
    莎乐美的故事最初的来源是《圣经》故事。故事的原型中,希罗底勾结自己的小叔子希律杀害了丈夫并与之成婚,先知约翰反对她的再婚,指控其乱伦,希罗底利用女儿少不更事借刀杀人,怂恿她向希律王索要约翰的头颅,杀死约翰并且呈上人头验证。这位女儿只是母亲报复约翰的工具,连姓名都没有出现。在故事的流传中,莎乐美逐渐成型,而且成为故事的主角。
    在这里谈论莎乐美,是因为了然《阿波罗死了》的画面与法国画家莫罗莎乐美题材画作《幽灵出现》的某种相近联系。《幽灵出现》即《施洗约翰的头在显灵》是莫罗象征主义典范的代表作品。13岁的了然,当然不能够与大师莫罗相媲美,她的绘画要简明许多,但那个冉冉上升的阿波罗的头颅,与《幽灵出现》中悬浮在半空中光芒闪烁的约翰的头颅,其内在的关联性却不容回避。没有《幽灵出现》的启悟,了然是否能够画出《阿波罗死了》,恐怕要打个大问号。徐小斌如是言——
    在1970年代初万马齐喑的时代,我在故宫博物院一个朋友那看到了一本西方的画册,当时我极为震撼,特别是莫罗的《幽灵出现》,是一个有关莎乐美和施洗者约翰的故事,莫罗是那种作品色彩非常绚丽的画家,他到现在都不太被中国大众熟悉……后来我反复看过这幅画,莎乐美穿着一身纱衣,戴金绿色的阿拉伯宝石。画面的另一端是冉冉升起的约翰的头颅,那颗头颅发出异彩。27
    信使来告:革命时期的爱情
    回到《末日的眼光》的故事进行之中。经过街头邂逅的光头男青年形象的相貌与了然有许多相似的混同,了然在这里产生了性别认同的困惑。但弱小的生命无法遏制地仍然在成长,生活仍然在延续。这种性别困惑很快地被摆脱,经过斗篷男的信息传递,认识中的两性的真正区别和界限逐渐清晰。在情感萌动的了然身边,终于有一位现实中的男青年出现,而且吸引了了然的全部关注,“阿波罗”来到身边。这位充当过红卫兵领袖的高中学生来到了然家,恳求暂时能够被容留居住,他打破家中的窒息与沉闷,激起了然和姐姐的情感波澜。了然认为他就是曾经在布告上看到的那位纯洁的青年人,为之怦然心动。他当过红卫兵领袖颇有名气,又及早抽身退出造反狂潮,晓宿夜出,具有一种隐秘的地下活动色彩。随后,了然了解到他的更多一些情况,学习非常出色,得过全市数学、物理竞赛的双料冠军,知识非常丰富,足以解答了然的很多困惑,他看一眼就能够指出那个湿婆神雕塑,能够确认他的性别:“显然他的面孔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但他还算是男的因为他还有妻子”28。但他却转到哲学的角度去讨论湿婆神的疑难命题,他认为“这里面隐含着东方神秘主义对于世界的理解,大概有点儿像中国的太极图有阴阳之分。而那阴阳又是不停运动着的,一旦走到了极致便会超越自己的世界而走向对立面。世界大概就是这样不断运动着,像湿婆舞神的永恒舞蹈一样,一旦静止它就死了”29。这显然超出了然和姐姐的接受能力,却更加美化了他在姐妹二人心目中的形象,“我不大懂,姐姐也半张了嘴痴痴的。我们虽不大懂,但很爱听他讲,就像过去喜欢听爸爸讲《天方夜谭》”30。他忽然从同代人被擢升到父兄的位置了。
    经过英沙罗夫、斗篷男、湿婆神、光头青年照片的一系列铺垫,这位出入于自己家的青年人,让了然心神恍惚,“不,我不愿见这个人,我害怕证实什么,但那恐惧之中却又藏着一种战战兢兢的狂喜。度过少女的歇斯底里的时期,我终于明白那种害怕其实是希望。我其实希望看到那张死者的面孔,哪怕他是还魂之鬼”31。不确切的爱与不确切的怕同在,在心中期盼了很久的人终于近在眼前,唯恐无法承受这美好的现实的担忧又让了然产生新的忧虑。
    这种忧虑并不多余。了然的姐姐年长她几岁,已经出落成非常有魅力的少女,和这个男青年又是在学校读书期间就有过相当的了解与交流,相比了然,在获得这位男青年的关注上是先入为主。男青年入住的房间就是姐姐主动让出来,姐姐则搬入了然的房间。何况,关于“革命”,关于造反,关于北京“文革”中造反派的天派地派之争,了然对此几乎是一窍不通,姐姐和他交流起来却毫无障碍,自然而然地就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因此,了然在这场情感游戏中显然是没有竞争力的,虽然时时会动心,但在自己的情感表达倾诉以及和这位男青年的日常生活交往上,都几乎是无所作为的。
    男青年注重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姑娘是很正常的,要他越过蓓蕾初绽的姐姐而特别注意13岁的青涩女童了然,要具备什么样的智商才能够做到呢?两人间唯一的一次深度交流是,了然半夜起来去上卫生间,然后再折返的时候却出于好奇与关心应邀进入了男青年暂时居住的房间。这事情发生得太偶然了。所幸他对了然有一种先天的亲近感——不可思议的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事情,他说他小时候有个玩具娃娃和了然长得很像。男孩子喜欢玩具娃娃,这恐怕是非常少见的,能够坦率地说出来,在了然看来,可能再次验证了他的纯洁,也理所当然地拉近两人的距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前面所讲到的雌雄同体的心理:男孩子内心中也有若干女孩子的情态。男青年交给了然一封非常私密的、事关重大却又没有封口的信件,这是对于了然的信任感。也许是在他心目当中了然不过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许多事情都不必回避她。正是从接受委托答应传送这封信开始,了然才真正迈入社会的门槛,在家庭生活之外参与了严酷的社会现实,开始建立与家庭之外的社会成员的有效关系,自己的命运和他人的命运产生了互动和影响。也是在这个夜晚,他说出对于那幅画《阿波罗死了》的新的诠释,改变了了然对其的黯淡命意:“你的那幅画我很喜欢。不过你错了,阿波罗不会死,即使是在世界末日阳光依然存在。那猩红色的不是地狱之火而是太阳,是末日的太阳,是被鲜血浴过的太阳啊。”32最打动了然的是,他在克制和貌似平常的聊天中,让了然觉察到他情感的紊乱:“他忽然有点羞涩,那冰冷的眼睛里潮水一般涌上一股蔚蓝色的柔情。我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刚刚这样感觉了,手心便变得冰凉,好像已做错了什么事不可挽回。‘你很喜欢画画是吗?’他有意打了个岔,但他的声音也在抖,好像在拼命抑制着什么。”33几乎是在绝望中盼望很久(这里不是指自然时间,而是了然的心理时间感到其漫长无望)的了然终于得到另一颗心的回应,在女童假象遮蔽下,一个蓬蓬勃勃成长的少女被这特殊的情感所击中,何其美妙。
    在《请收下这束鲜花》中,小女孩的成长是纯属精神性的,不关涉到肉体,了然从作品的一开始就是在灵魂与肉体的互动中成长的。接受了送信的使命,经历了穿着妈妈的肥大衬裙身形暴露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尴尬,以及通过穿衣镜看到自己无法遮蔽在睡衣下面的曲折有致的真实身体,处于兴奋中的了然实现了对自己的女性身体的确认与自信,开始第一次的自慰:“然后我幻想着抚摸我的是另一双手。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这白金一般冰凉光滑的原来是自己的肉体。”34在这个动人的夜晚,被巨大的激情所操控,了然体验到了灵魂与肉体的双重快乐,对自己的女性特征的体认,同时也确认了湿婆的男性身份。
    了然在送信的途中,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更是出自一个纯情少女的嫉妒心——刚刚发现他对自己的隐秘情感,当然希望进一步地独占这种情感,容不得其他女性分一杯羹。她没有信守诺言,却悄悄地读了这封非常私密的信。这封信确实是那位男青年的个人隐私。他的信件写给一位女性,信的内容却是关于对“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位权势显赫炙手可热的人的愤怒批判。自然而然地,了然和我们一样,都会将收信人理解为是他的亲密女友,如果不是最为亲近,谁敢公然讲述那些具有重大政治风险的内容呢。在“文革”语境中,这样的叛逆性言论一旦被发现,会被定罪为“恶毒攻击敬爱的江青同志”,坐大牢判重刑的概率是很大的。他当然知道个中利害,所以告诉了然,如果此信无法送到收信人手中,就要将其烧掉。了然读了这封信,也感到潜在的危险性,但她既没有将此信送达收信人,也没有遵嘱销毁它,匪夷所思的是,这封拿在手中很久而无所措置的信居然被大风吹走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了然送信回来也不敢对他讲出实情,只好隐瞒真相,两个人也很难再进行情感的沟通。感情之事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何况他一开始就是在竭力克制和压抑他对了然的好感呢。
    于是,了然发现,姐姐与他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在送信事件之前,姐姐就对他非常热情。她不但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在一向是晓息夜出的他归来以后,姐姐还会主动下厨房为他做早餐。在送信事件发生后不久,姐姐告诉她,他邀请她去看一场歌舞演出,这喻示着得到了那位男青年情感呼应的是了然的姐姐。了然对这样的发现本来应该是非常震撼的,姐妹之间与同一个男性的情感恩怨,徐小斌别的作品当中也曾经出现过,比如说《吉尔的微笑》。在《末日的阳光》中,了然似乎并没有经过太多的心灵动荡就主动退出了情感游戏。了然几乎是蜻蜓点水式的爱情,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小小瓜葛。这可能会让有些读者觉得不过瘾不深刻。回想起来,正是因为了然把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件弄丢失了,男青年和他原先的恋人也由此失去联络。而了然又不敢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这位男青年。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中,才有了姐姐和他的那一段情感与肉体的曲折波澜。
    或者可以讲,了然和这个男青年彼此之间,在生命、经历、情感、思想等方面,都是严重不对等的。他经历过各种传奇式的波澜起伏,他的人生显然远远超出了然所能够理解的范畴。两个人之间本来就只是了然心底的暗恋与他偶然的情感困惑与表露——请注意,他当时还有个需要了然给送信的亲密恋人,能够和他一样从“文革”的第一个浪潮中急流勇退进而敢于批判“敬爱的江青同志”的觉醒的少女。处于无望的暗恋中的了然,与其说在与男青年进行情感沟通,不如说更多的是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感到甜蜜、神秘、惶惑、欢欣与烦恼纠缠。体会自己这种莫可名状的心境,而且靠这样的琢磨与玩味,体会自己生命和情感的成长。还有那幅《阿波罗死了》的画像,姐姐的神气是很不屑的:“姐姐美丽的嘴角上立刻露出讥讽的笑意。这算什么?了然这算什么?我面孔发烧不知说什么才好,每到这时就分外口拙。”35男青年却在延长的思索之后,对这幅画做出了他自己的阐述:这不是阿波罗之死。阿波罗不会死。那猩红色的不是地狱之火,而是太阳,是末日的太阳。了然是从少女的朦胧的角度,着眼于那个托捧起阿波罗头颅的牧羊女,体会着一个少女对于心目当中伟大的牺牲者的奉献和悼念。男青年作为阿波罗的换喻,当然不希望自己这么早这么快地死去。对于自我认知,他也和了然形成鲜明的比较。
    他的出现之更重要的意义,是帮助了然在成长的过程当中认识和经验自己的身体,正视自己的美妙体态,加深自己作为青春期女性的自我认同,进而获得较为明确的性爱启蒙。了然本来对于自身的成长有一种抗拒,宁愿做一个永久的小女孩儿,而不愿意成为丰乳肥臀的成年女子。在那个奇特的夜里,了然无意之中穿着一件从母亲那里得到的精美衬裙,走进他的房间,在接受了关于送达那封信的委托之后,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少女身体几乎完全地暴露在他的面前。他面对这样的了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触动,而是让了然再一次感受到他的“纯洁的热情”。在这样尴尬的场合过后,了然并没有觉得受到了什么羞辱,或者感到什么丑陋,却获得了一种强大的激情,她接受了自己性征明显的身体,对此有了一种全新的认知和体验,不由自主地开始抚摸这美丽的富有生命活力的身体,迈过她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门槛。她告别了自己曾经是个小女孩的往事,真正地直面社会的现实,直面家门外面的世界,对于男女两性的关系也有了新的体认。
    这个过程当中,从作品一开始就反复描写的猩红色贯穿始终。猩红色从一片枫叶开始,引出了然的猩红色的初潮,然后变成一位穿着猩红色斗篷的男子而出现,很快又带有了死神的意味。《阿波罗死了》中同样弥漫着猩红色。了然还太年轻太幼稚,无暇真正顾及死亡的命题。但是她心目当中的那位男性,不管是湿婆神,还是披着猩红色斗篷的死神,还是出现在画面当中的阿波罗,在还没有给了然带来生命的欢欣、生命的激情、生命的创造和孕育的体验之前,已经和死亡结缘。直到男青年进入了然的家庭,进入了然的生活,并且否定了阿波罗之死的意象,了然的心灵和精神也得到了一次飞跃与升华。猩红色不再意味着灾难与死亡。
    男青年的到来,在唤醒了然身体的发现之后,还进一步将其从自我抚慰引导向两性之爱。在他邀请姐姐去看歌舞演出的那个夜晚,了然先是和小伙伴一起到演出现场,看到他在剧场中散发传单,又在这个雨夜中看到他和姐姐钻入一座废弃的旧机车,忘我做爱的情形。这也许就是法国1968年革命风暴中的那句口号,越是要革命,就越是要做爱——造反与做爱,都是叛逆青年对既成社会秩序的激烈反叛,都是越出常规的自由放纵。对于了然,这却是又一场活灵活现的性教育,让她理解生命的真谛,性爱的真谛。虽然她只是他和姐姐做爱现场的在场者而非当事人,但她却用一种代入的方式体验到性爱的意蕴。这样的意蕴,被匠心独运地描述为花朵与雨滴的相遇,这照应了雨夜的情景,又是两性媾和的象征性描写:
    那夜的雨摧残一切却独独催开了这株植物上的花朵。那花朵张开性器迎接冰凉滑腻的雨滴,那是上天与凡俗的从容交配。36
    如梦幻泡影:只是当时已惘然
    和徐小斌的许多作品一样,《末日的阳光》故事的讲述当中,经常会出现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有许多的事情都是发生在想象之中,发生在了然的绘画之中,发生在了然的梦境之中。许多的情节和细节,不是经不起推敲,就是互相否定的。
    作为作品的重要环节,就是那个看演出的夜晚。台上正在演出钢琴伴舞《红灯记》,突然有人在剧场里散发节目单,在节目单当中夹着抨击文化专制主义、抨击江青炮制样板戏而扼杀广大文艺作品的罪行的诗传单。这样的情景让同时在场的了然看在眼里,心知肚明,造成了小说情节和情绪的突然转变。刚被男青年关于阿波罗之死的评述改变了的猩红色,再一次突兀地出现在了然的面前:“雷声压住警车的怒吼在一个遥远的方位威声大作。我愈加害怕,踏着忽而变做一片泥沼的小路,面对茫茫雨雾无所适从。暴雨裹着土红色的腥臭铺天盖地而来。我舔着唇边那冰凉的雨滴犹如尝到血液的滋味。它来了它来了它来了,那一片久违的猩红色,我疯了似地往前赶,我想跨越在那一片猩红色之前。”37在这里了然惊惧的是,评述革命样板戏一花独放的诗传单,和她先前偷偷看过的那封信完全是出于同一个人的手笔,而丢失的信件和眼下散发的诗传单,会招致严峻后果,会导致闯入他们家庭的那位男青年陷入灭顶之灾。然后,了然又看到姐姐和他怎么样在夜雨中行走,相互帮扶着躲入一个废弃的老式机车里。匪夷所思或者顺理成章地,在机车里两个年轻的肉体纠缠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对于了然也是一次性的启蒙。随之,小伙伴们告知,街头出现了新的布告,通缉恶毒攻击革命样板戏的“现行反革命”,猩红色再次出现:“来了来了,那末日的审判终于来了。我的灵魂正在经受拷问,那一片漫无边际的猩红色正席卷而来。”38了然的恐惧透入骨髓,作品营造出的紧张感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这样的情节很快地又受到了否认。那个夜晚是否是真实的存在?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地说在那个下雨的晚上看了戏看了歌舞然后就一起回家了。所谓现场有人散发传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然后是关于姐姐和男青年的恋情之有无。了然以为不止一次地对这庄重而热烈的场面亲眼目睹印象深刻,在许多年过去之后,了然向姐姐讲起那个晚上的经历,讲起亲眼看到姐姐和男青年的苦难中的恋情,讲起了然给他们送过美味的鱼汤。但姐姐和母亲对于这样的往事全然没有任何记忆。姐姐否认这段爱情,母亲也说那个男青年在自己家仅仅住了几天就走了,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如果被否认的仅仅是姐姐和他的短暂情缘,这还可以说是已经成年而且成家生子以后的姐姐会有意回避当年的心血来潮一时冲动,母亲则是在为女儿遮掩这桩往事而矢口否认。但是,《末日的阳光》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如梦幻泡影的基调,这样的基调使然,姐姐和母亲,了然和小伙伴,她们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都有一种云遮雾罩的非真实感。
    少女了然是在真实地讲述一个如此动人又如此扑朔迷离的爱情故事吗?我们的回答是,她不必讲述现实当中的枝枝叶叶,现实当中的情感波澜。13岁的少女了然,正处在认识自己的情感和身体,认识现实社会生活的门槛上。她讲述的未必都能在现实的层面上得到真实的印证。但是讲述本身就足以显露这位少女的成长之艰辛苦痛,她的心灵,她的情感,她的欲念浮动,她在矛盾心境下窥望生命的秘密,两性的奥妙,在揭开社会生活的一重面纱之际,一次深刻的内心流露,一次心灵的蜕变。那么,对于了然来说,这一段的生命记忆,就具有了足够的分量,让她念念不忘,让她深切怀恋了。我们也从中看到了一个生逢乱世的少女在生命和身体成长的一个关节点上,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许她所讲的许多所见所闻真幻莫测,许多都是她心造的意象,这也足以印证她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想象,真实的幻觉,是她自己内心的一种外化和投射吧。
    自我认同:青少年与危机
    我们是非常看重少女成长中的年龄标识的。《请收下这束鲜花》中的她12岁,了然13岁。这是一个人成长中至关重要的年龄。不仅是说,在这个时间段,一个人从小学升入中学,开始了学习的新阶段,它更表明一个人的身体与意识产生了重要的飞跃式的变化:他进入了从孩童向成年人的嬗变时期。此前,他基本上要依赖父母兄姐和学校老师庇护指导而不必自己去花费心思辨析成长的方向,现在却需要对自己的成长具有内在的体验和现实的定位,需要认知自我、认知社会与他人,需要在现实中给自己建立一个期待中的理想角色。前述少女就都面临着这样的成长危机,而且她们的困惑还多了一层,就是性别体验与认同的危机。比起同龄的男性,她们的生理与心理年龄都有鲜明的差异。中医典籍指出,男子16而精通,女子14而天癸至。女性发育早而且身体反应大,带给她们的精神冲击也更为巨大。
    因为初潮的到来,把小女孩时期未必体察很深的性别差异不容回避地推到少女面前,要求她对自己的性别角色进行明确的定位。这样日渐清晰的女性角色,让了然感到惶惑,在《末日的阳光》中,她始终处于一种焦虑状态,如何拉大两性的差别,与女性的身体认同,让她兴奋又沮丧。对于湿婆神的性别辨析的困惑,就是她对自身性别认同困惑的外化。同时,她还需要推而广之,对于自己将要充当的情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的认知,都会由此而展开,同时也会对与情人、妻子和母亲对应的男友、丈夫乃至子女有所思虑。从《前夜》中的英沙罗夫与爱伦娜的故事展开的一系列情节,都是围绕这一点而展开。最终入住家中的男青年给了然的成长与自我认知带来许多积极的启示,但同时也具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他对于了然的情感是偶尔流露,他和姐姐的灵肉交欢更是对了然的激烈惩罚。更为致命的是,了然为之铭刻在心的故事,姐姐和母亲却断然否认,这也是成长的烦恼之一种。相反地,《请收下这束鲜花》中的小女孩,更为单纯质朴,一厢情愿地爱上田凡医生,仅仅在心中玩味这样的爱情就足以让她心旌摇动,非常满足,简单明快许多。
    再有一点,是对于社会现实的认知和社会角色的选择。青春期的到来,喻示着少男少女们将很快成长为成年人,要走向社会参与社会活动,在其中获得一个应有的位置。小女孩经历了死而复生,从最低迷的状态开始回升,她坚定地选择田凡的职业与品格作为自己的未来理想,这仍然是粗线条的,却让她目标明确,一往无前。了然的这一选择,还远远没有完成。她需要处理的局面更为复杂缠绕。她想要选择勇于追随革命志士而奉献自我的爱伦娜,但仅仅是一封没有送达的信件就足以证明她还不够资格,她向往追随流放西伯利亚的丈夫一道承受苦难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但是那个男青年准备逃亡的时候,准备陪同在他身边的却是姐姐。好在《末日的阳光》中的时间进程,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在以后的时日中,了然还会有更多的故事吧。
    不但小说家注重13岁,心理学家也非常看中13岁。在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的人生成长的八阶段划分中,他把13岁开始的青春期看作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阶段,为我们解读《请收下这束鲜花》和《末日的阳光》增添了理论的色彩。
    埃里克森的八阶段论这样分析青春期:
    第五阶段:青春期(13—18岁),获得自我认同而克服角色混乱阶段。
    依照埃里克森的描述,处于青春期阶段的青少年经常思考“我是谁?”他们从别人的态度,从自己扮演的社会角色中逐渐认识自己。此时,他们逐渐从对父母的依赖中解脱出来,与同伴建立亲密友谊。如果这一阶段的危机成功解决,就会形成忠诚的美德;反之,就会形成不确定性。39
    信任感,包括对自我的信任,信任自己的智慧与能力,对社会与他人的信任,信任这个社会与他人的友善,相信社会,相信他人,自己的能力与情感的投入可以得到认可而不会遭到唾弃与玷污,苦难不是社会的主题词,希望仍然在引导人心。小女孩就是通过田凡的身体疗救与精神引导,在绝处逢生后重建对自我、对社会、对他人的信任,在动乱年代走出自己的靓丽人生。了然却仍然是在困惑与探索之中。她本来在男青年对于《阿波罗死了》的图画的新阐释中得到鼓励与升华,建立了新的希望和信念,也得到他的信任,委托她去送一封至关重要的信件,了然却因为自己的幼稚与好奇心嫉妒心犯下三重错误,既偷看了写给别人的私密信件,又没有把这封信送达接收者,还莫明奇妙地把它弄丢,埋下无穷的隐患。她在作品中从头到尾都处在一种不确定性之中,因为对自己的信任是需要通过外在的对象与行为加以证明的,了然的思绪非常活跃,但当她得到他的高度信任承担信使的时候,得到证明的却是她的不堪信任。在信任与不确定之间,她仍然进退维谷,仍然迷茫。
    中国学者指出,埃里克森的八阶段理论中,最为重要的是青春期阶段,并且从两个方面进行了深度阐述:
    (1)青春期的心理社会任务是建立自我认同和防止自我认同混乱。进入青春期后,青少年就必须对自我发展中的一些重大问题进行思考并做出选择,把他们过去的经验和对未来的期望,个人理想和社会要求进行整合。埃里克森认为,自我认同问题是青春期心理发展的核心,反映了青春期心理发展所遇到的矛盾和冲突的内在根源。
    (2)青春期是自我认同形成的关键时期。 这个阶段青少年处于生理迅速发育成熟和心理困惑阶段。进入青春期后,青少年的自我意识开始凸显出两个主要矛盾,即主观自我和客观自我的矛盾、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的矛盾。很多青少年因为不能化解这一时期的发展危机,出现自我认同危机。心理健康的青少年化解了危机,形成自我同一感, 会产生三方面体验:第一,感到自己是独立而独特的个体;第二,感到自己的需要、动机、反应模式是连续而且可整合的;第三,感到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和自我的觉察是一致的,自己所追求的目的以及实现目的的手段是被社会所承认的。40
    在这样的理论观照下,了然拒绝长大、要做一个永远的小女孩的心态,也得到合理的解释。埃里克森指出,正是因为青春期面对的认同危机非常严峻,令人望而生畏,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自觉没有能力接受并且持久地承担这一重大义务,感到要作出的决断和完成的任务未免太多太快。因此,在作出最后决断以前要进入一种“停滞”的时期,用以千方百计地延缓承担他的义务,以避免认同提前完结的内心需要,避免过快地准备不足地进入成年人的世界。
    同时,青春期共同体的存在,也是同龄人相互抱团取暖,抗拒未知的各种挑战的需要。了然和小伙伴们被家委会的大妈们喊去办“黑帮子女学习班”,成人世界向她们露出丑陋狰狞的一角,了然和小伙伴们却利用了自己身体灵活学习能力强的优势,在和大妈们一道参加政治活动,背诵毛主席语录,唱语录歌,跳忠字舞的过程中,反客为主,任意指斥大妈们的笨拙无能,“我和王霞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指责她打夯的动作别有用心,起码是对毛主席不忠,是一种亵渎神圣的表现。胖主任起先还争辩,后来,渐渐不支,渐渐败北,红胖的腮帮有些发白。从那天起,她见了我们不再像一头愚蠢凶恶的雌兽,从那天起我们一步跨入了天堂。”41但是,了然和小伙伴们抱团取暖的概率不高,她们遭遇的更为复杂的难题,例如个人的情感与自我认知,不像唱歌跳舞那样可以用简单的方式加以解决。
    从这个意义上,对于了然的惶惑,可能会有更为深入的理性把握。
    [本文为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本文是笔者撰写的《徐小斌论》中的一章。
    2 3 4 5 6 徐小斌:《请收下这束鲜花》,《蜂后》,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71、177、179、181、183页。
    7 8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4 25 26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41 徐小斌:《末日的阳光》,《迷幻花园》,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89、186、186、186、190、188、190、191、191、195、195、196、208、196、191、198、199、199、197、201、201、202、199、207-208、207、208、192-193页。
    9 董秋荣:《析屠格涅夫〈前夜〉中的新女性叶琳娜》,《电影文学》2011年第8期。
    10时间总是把历史变成童话——徐小斌与姜广平先生谈,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65854/。
    21 樊小雪:《湿婆神话中性爱观的矛盾与结合》,《文学教育》2019年第6期。
    22 23 徐小斌新浪博客:“阿尼玛”与“阿尼姆斯”的角色冲突_wsnnn_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d63d44010003a2.html。
    27徐小斌:斯芬克斯的诱拐_文化_腾讯网,https://cul.qq.com/a/20170104/015443.htm。
    39 40 俞国良、罗小路:《埃里克森:自我认同与心理社会性发展理论》,《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2016 年第 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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