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故事放在被一圈丘陵环绕的军工厂家属区。几栋楼便叫黄山村,食堂称作小西湖,机关冠名钓鱼台,甚至是后山的林子都被称作小兴安岭。在世界的角落,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地方。 我的老家是一个四线小城,小城有一条香港街,还有一条澳门街。香港街卖衣服,澳门街也卖衣服。但也有所区别,香港街更多面向年轻顾客,不少衣服还有明星代言;澳门街惨一点儿,每天都打着“清仓血赔,最后三天”的招牌。 在小城,我从警刚满十年,别人尊我一声科长。不要奇怪,这也是现实。除了少数刚入警的小年轻外,很多人的职务上都带一个“长”字。这有点儿像爬楼梯,就算你不想上去,下面的人也会踢你的屁股。 关于上文中的地名和称呼,虽有妄自尊大的嫌疑,却也有仰头向上看的意味,而一旦看到了更好的世界,由不满而带来的痛苦自然成了一种副作用,甚至可能衍生出一种慢性病,伴随人的一生。 我是一个小警察,不想打肿脸充胖子,便只打算写一些小而美的东西,比如一些小反抗,小纠结,小甜蜜,小收获等等。小地方,除非离开,更多时候都只是通过电视和手机来感知外面的世界,能守住一份小确幸已属不易,因此,格局不宜过大。 我写两个破烂王打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写进山抓小偷,不缺子弹的保卫科把枪放得像鞭炮响;我写山里枪毙犯人,脑浆溅在了新皮鞋的鞋面上;我写新婚前几天,准新娘吸毒过量暴毙在出租屋,准新郎蹲在床头抽了一夜烟。 等等,我不是写小而美吗,怎么变成小而狠了?不行,我得从头捋一捋。 我原先一直写侦探小说,为了逻辑不出Bug,也为了控制悬疑和节奏,每一篇都要打好细纲,一章章把脑袋里的故事还原出来。但这篇小说一共才八千多字,且只有一条主线,索性信马由缰地去写,人物命运流淌到哪里,文字就会写到哪里。 在我看来,信马由缰容易出灵感,虽然表面上容易脱节,会出一些小插曲,犯一些小错误,但太过精致的人生经不住审视,彷徨犹疑才是常态。我喜欢长跑,终点前的冲刺只是暂时的,更多时候,则是一路上的神游,会想跑完步要不要来瓶芬达,会想晚上睡觉会不会小腿抽筋,会想到达终点的朋友圈该怎么发,但也就是在这些走神,甚至是畏缩中,我跑完了一段段旅程。 小说主人公的半生也像是一场长跑,拉近去看,就像直播一个人睡觉,纯粹闲得无聊。拉远去看,又像是看成千上万人在跑马拉松,无从辨认。于是,我采取了一种中景的写作视角,在有限的几个场景中展现主人公的力量。 在我写作之初,我会给故事中的人物设置各种困境,就像是打怪升级一样,人物变得越来越高能,但写得久了,觉得这样做未免是在注水,故事虚胖得很。后来,我调整了策略,与其虚构一些奇情异事去挤压主人公,倒不如让主人公去和寻常生活(这样的生活具有普遍性)的边界去死磕。这样一磕,便磕出了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离开和回归。 正如两个大陆板块碰撞的地区会有地震,小说中的主人公正是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界,用他的半生去一遍遍穿越和回归,从而为自己积蓄出了巨大的能量。另外,这种碰撞也可以统一故事的外在矛盾和人物的内在矛盾,使故事的阳面和阴面在一个节奏上。 但光有力量是不够的,审美还讲究一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因此,我想让故事尽可能的轻盈。我相信,伤口总比奶油蛋糕更令人深刻,如果读者都会喊疼,我会高兴地去买一注彩票。因为他们将会在接下来的故事中体会到什么叫作延迟满足。我相信,读者会有一个弹簧预期,以为每次承压都会反弹复归原样。但如此以来,沉重的便将永远沉重。可试想,如果弹簧不再弹起,或是自己卷出一个招财猫的模样,读者一定会自行脑补文字之外,命运之外的东西去了,而这种纯粹的精神活动一定是轻盈的。如此一来,力量与轻盈,便也统一在了一起。 这篇小说的原名是《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方向》。这是诗人兼歌手莱昂纳德·科恩的一首歌。每每听到这位老人弹着一把吉他,用苍老的嗓音吟唱岁月的故事,便很容易被他带入到一种画面中:年少轻狂时,灵魂和肉体都是飘在天上的,以为自己是一片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等到上了年纪,肉体扎进了泥土,用力向下生长,累了乏了,偶尔仰望天空,那片轻盈的云彩还在,如此的灵魂,才更显珍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