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里有个著名的“十字街头与塔”的譬喻,周作人1925年宣称自己“坐在角楼上,喝过两斤黄酒,望着马路吆喝几声,以出心中闷声,不高兴时便关上楼窗,临写自己的《九成宫》”。90年后,“十字街头与塔”的格局仍然未变,而周作人式的惬意逍遥却已消失不见。叶炜《转型时代三部曲》所写的都是“塔”里的故事,而在“塔”中,名为“转型”,实则“内卷”,社会激变动荡于校园高墙之外,而墙内所有的人却都在原地踏步,直至少年心性磨完。三部曲《裂变》《踯蹰》《天择》以教授、大学生记者、校报编辑为主角,故事都从“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开始,最后以“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落幕。那些最聪明的头脑稠密而拥挤,卷心菜一样向内簇拥,蛊虫一样相向蚕食,只有极个别者能反向逃生。 三部曲都发生于“鲁南苏北”,距传说中“梁山聚义”的所在不远,但全篇人物却无一有占山为王的气概,其起落行止倒更近乎另一位鲁地老乡蒲松龄笔下的《促织》故事,字里行间各种憋屈。种种筹谋权变、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为了一介副科职级、一个副高职称。更加可悲的是,除了让身段更柔软下去、手段更恶毒起来,似乎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分别被取名为史真、陈敌和牛万象,这几个名字不可不谓头角峥嵘,而三人的人生际遇则是常鳞凡介、鸡毛满地,人和大学的关系,仿佛变成了污水和洼地的关系。 “鲁南苏北”是传统上的黄淮泛区、流民渊薮,曾有两部写尽国民性的小说将故事安排在这一地区,《水浒》为其一,说是“济州管下的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里”,大概位于现今的山东省西南;《金瓶梅》为其二,说是“东平府清河县”,内容多涉名城临清风物,大致位于山东省西北。前者是江湖草莽,好汉们号称天罡地煞,但转身就是董超薛霸;后者是市井世情,妻妾们莺莺燕燕,然而却并不长心肝。男人们如狼似虎,想去赚一个世界,女人们如虎似狼,想去争一个男人。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说来说去是同一个故事,所谓洼地污水,明清时便已成了面目,而《转型时代三部曲》又在画皮上填了几笔。 鲁迅在《叶紫作〈丰收〉序》中说,“中国确也还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尝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就好像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只可惜,鲁迅所谓的“气”何曾散去?盛行的还在盛行,不永久的自有后继者继续永久。《转型时代三部曲》书写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其实多少有些为儒林作传的意味。小说里史真拼尽解数,挡不了经费滥用。故事讲了300年,还是那个“输了你,也没赢世界”的老桥段,梁山泊和清河坊换成了圣城大学和古彭大学,丛林法则却还是同一个。世界是这么赚来的,也要这么亏,女人是这么争来的,也要这么丢。 洼地里其实没有青青翠竹,也没有郁郁黄花,三部曲的结局特别有士大夫气味——男主角考上名牌大学的博士,自称踏上了“自我救赎之路”,而考虑到三部曲里所写的教授故事,无论“救”还是“赎”,大概率都属误会。轮回里的盼望,或者说无间里的信心,在人间真是个异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