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温斯顿·丘吉尔过于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人们习惯于把一些看上去无主的佳句寄放在他那里。以下这句就具有鲜明的丘吉尔色彩:在真相穿上裤子之前,谎言已经跑了半个世界(A lie gets halfway around the world before the truth has a chance to get its pants on)。 能够凭一句话道破大千世界那些光怪陆离而又令人叹气的事,有点消极,还有点洒脱和率性,这是典型的不列颠经验主义者的风格。而放眼英伦,又有谁的洞察力比得上首相大人? 在一些英文版的引语网站中,这句话都会被归为丘吉尔的名言。的确,丘吉尔对真相(真理)与谎言的辩证关系,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譬如在德黑兰会议上,与斯大林的交谈中,丘吉尔就有金句:战争期间,真理是如此可贵,以至于需要谎言来呵护。 问题是,关于“在真相穿上裤子之前,谎言已经跑了半个世界”,你在网络中搜索不出这句话的具体出处——丘吉尔在何时、何地、哪个场合、对谁说的——上述名言考证所必备的要素,均告阙如。勉强算得上旁证的,是1981年6月7日《纽约时报》刊登的一篇国际事务述评,作者是里根时代白宫重要的外交智囊欧内斯特·勒菲弗。勒菲弗的文章中有一句:丘吉尔曾说过“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了半个世界”。 勒菲弗转述丘吉尔的话,很值得玩味。如果说勒菲弗是在为丘吉尔“作证”,那么证人所呈上的证据与当事人的原话却对不上号。区别在于一个用词,被认为是丘吉尔名言中的词汇是“穿裤子”,而勒菲弗引用时的词汇是“穿鞋”。 究竟怎么回事?有两种可能性:或许是勒菲弗记错了丘吉尔的原话;或许是丘吉尔的话原本就另有其主,而此人的版本与丘吉尔的版本在修辞上略有差异。后一种猜想得到了印证。 在丘吉尔之前已经有人说过类似的话,而且不止一人。其中有一位,他在段子手的世界里,地位丝毫不逊于丘吉尔。换言之,能把英语的丰富性、多样性、灵活性和令人愉悦的特质(丘吉尔的定义)发挥到极致者,他在榜单上的排名绝对不在丘吉尔之后。他就是马克·吐温。 马克·吐温的表述与丘吉尔的表述稍有不同,却与勒菲弗的转述完全一致: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了半个世界(A lie can travel halfway around the world while the truth is putting on its shoes)。 由于马克·吐温更早地口吐莲花,所以虢夺了丘吉尔对这句话的原创权——即便丘吉尔后来奉上过这句话的微调版。需要强调的是,这句话的马克·吐温版,是所有类似表达中传播最广的。 那么,马克·吐温这句话的出处在哪?很遗憾,也没有直接的证据。与丘吉尔相似,马克·吐温的这句话所凭靠的也是旁证。1919年2月,美国《标准球员》月刊第四卷第二期,刊登了一篇未明确署名的文章,题为《与透纳家族成员的谈话》,文中也有这么一句:马克·吐温曾说过“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了半个世界”。 关于马克·吐温名言的话语背景,《与透纳家族成员的谈话》一文没有披露更详实的信息。人们只能猜测,马克·吐温或许在深度诠释自己的文学观,他曾提出:“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尚有逻辑,而现实中发生的事往往匪夷所思。”所以,人们更愿意相信“遵循逻辑的虚构”,而非“荒诞不经的现实”,便是符合逻辑的事。进而言之,谎言把真相远远甩在后面,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当然,猜测的内容终究不靠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严格说来,马克·吐温也不拥有这句话的版权。事实上,在马克·吐温和丘吉尔先后说出关于真相与谎言的金句前,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他是这两位最伟大的段子手都得仰望的人,《格列佛游记》的作者乔纳森·斯威夫特。出生于都柏林的斯威夫特,是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英伦最重要的作家,《格列佛游记》是一部杰出的游记体讽刺小说。同时,斯威夫特还是一位极度幽默、诙谐的政论家、安妮女王时代的头号段子手。政论家的身份和段子手的禀赋,让斯威夫特抢在马克·吐温和丘吉尔之前对真相与谎言的关系作了格言化概括。 《格列佛游记》 事情原委是这样的:1709年,原本是辉格党(自由党前身)忠实信徒的斯威夫特,因为对本党偏袒清教、怠慢国教的宗教政策不满,怒而转投托利党(保守党前身)。改换门庭的斯威夫特,很快得到了托利党党魁罗伯特·哈利的信任与重用,待1710年托利党人赢得大选上台执政,斯威夫特被任命为托利党喉舌《考察报》的主编。斯威夫特主政《考察报》期间,写了一系列阐述托利党立场的文章。 1710年11月2日,《考察报》第15期刊发了一篇斯威夫特对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评论,文中有言:谎言飞驰,真相跛足其后(Falsehood flies, and the Truth comes limping after it)。 斯威夫特的这句话,是目前已知的相关句式中的最早版本。这句话是报章文字,所以对“谎言”一词,斯威夫特使用了更正式也更书面化的“Falsehood”,而非马克·吐温和丘吉尔口头表达中的“lie”。然而,那种真相赶不上谎言的生动画面感,不难想象。 考察西方观念史,对于“真理-真相-真实”能否跑赢“虚假-虚构-虚伪”,他们历来持一种审慎乃至怀疑的态度。培根就曾在《论真理》一文中写道:人们宁愿追随诡言,也不去追求真理的原因,不仅由于探索真理是艰苦的,真理会约束人的幻想,而且是由于诡言更能迎合人性中的那些恶习。后期希腊有一位哲学家曾探索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些欺世诡言竟能如此迷人,尽管它们不像诗歌那样优美,又不像经商那样使人致富。我也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人们仅仅是因为爱好虚假而追求虚伪吗? 在培根笔下,真真假假的诡言会给人带来愉悦,它是如此迷人。相反,“难以探索且约束人幻想”的真理显然是不讨喜的。而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在其《讽刺诗集》之《谈情欲》中,更是以“裸体的妓女”来形容真相(《贺拉斯诗选:拉中对照详注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5月版,李永毅译)。合理推断,钱锺书《围城》中“真理赤裸裸”之喻正是源于此。 真相赤裸作何解?因为真相总是与谎言纠缠在一起。其实,上溯至欧洲文明的鸿蒙时期,真相与谎言同根共生的概念便已成型,人们以朋友、亲姐妹、孪生兄弟、身体与影子等作比喻,并且衍生出一系列的寓言。其中,有一则寓言在罗马共和时期就已流传:真相和谎言同去一条小溪中洗澡。早早洗完的谎言先上岸,见四周无人,便偷偷穿上了真相的衣服,扬长而去。而等到真相洗完澡回到岸上,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固执的真相不愿穿谎言的衣服,只能赤裸裸地呈现于人们眼前。 寓言讲述至此,足够丰富的故事素材摆在了段子手们面前。根据材料拟就一句读后感,对于斯威夫特、马克·吐温和丘吉尔等人而言,简直是举手之劳。一丝不挂的真相被飞驰而去的谎言甩在后面,至于它到底是穿裤子还是穿鞋子,纯属个人偏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