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王士禛,瞩望窗外,细雨蒙蒙,绿柳婆娑,这天正是谷雨。 远树无枝、远水无波,沉浸在这诗意的窗外画景中,我多么想与三百多年前的渔洋先生再做一次时空的对话:先生,我不能对面聆听您的教诲,只能在文字的沙海里爬罗剔抉、参互考寻,为的是一步步接近您,探寻那些时空中稍纵即逝的灵光、幽奥和悬微。我知道,我是站在研究您的众多学者的肩膀上与您对话的,我用键盘敲出的这些字,用这些字拼成的大餐,酸咸之外,是否合乎胃口?您说,诗的韵味在酸咸之外,其妙处在于“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评传却必须明昏启聩,做出结论性的判断。好在我是尽力的,那个缥缈无定的神韵诗说,我自感触摸到了它的脉搏。期待,那个时空中的您,也能给我投来温柔敦厚的一笑。 接受这个任务,是在五年前,为了与渔洋先生有更多接触的机会,我尽力在工作之余,沿着他的足迹去触踏他走过的大地,抚摸他曾经抚摸过的瓦木砖石。 渡清远峡,来到广东清远人迹罕至的飞来寺,去感受渔洋先生所谓“石壁留孤云,飞亭俯江色”的壮丽。在“鸟啼翛翛竹,花覆濛濛水”的亭栏处,远眺江水,船舸点点,便真的有了“逍遥问摩诘”的滋味了。 山西榆次什贴镇的旅店可能是我住过的唯一一个乡镇级的旅店,一夜二十元钱。在王士禛的时代,这里却是一个重要的官驿,西来东去的官员几乎都要在此落脚。康熙十一年(1672),王士禛主试四川乡试,就曾在此驿站停留,并在当地官员的安排下,看了一场射箭表演。傍晚,在过访一个荒寺之后,我们来到断崖旁,那条官道就在我们的脚下。抬眼望去,崖深丈许,蓬蒿满崖,几只大鸟自崖对面飞来,叫声悠扬,那回音自谷底传来,又随远方白云,簌然散去,似是一个遥远的致意,而这致意却直戳心底。我在想,莫非渔洋先生还在这里? 感谢黄宾堂总编对我的信任,让我能与王士禛这样一位大师做五年充分的对话,也让我把明末清初的历史撕开冰山一角,烛幽探微,对其中的些许人物、事件做历史与现实的深切观照。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读史的乐趣,也得到了知识的充实和现实的感悟。 渔洋是一位诗人,同时,他还是一位官员,而且是一位高官,二品。历代有影响的诗人中做到他这种高位的不多。这也许是他将诗法和处世之法相统一的结果。 渔洋一生中有四次被降级、撤职和罢官的经历。幸运的是,每一次,他都有山水之助,在山水之间洗涤烦忧。渔洋是不幸的,不到成年就目睹家族涂炭;渔洋又是幸运的,他有那样好的祖父和一个开明的皇帝。以他的天资和温柔敦厚的禀赋,能进对了门,跟对了人,当然是一片前程锦绣。 渔洋一生的爱好无非是写诗、读书、山水和交友。他生活的圈子,使他可以尽情地挥洒才华,留下风流华章。得意时,他能诗酒唱和;失意时,他可以遥望天空。他深悟“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道理,当他必须面对时,他可以在公堂上铁面无私;当他需要回避时,也可与陈焯一天胡扯。即使好朋友来借钱,他也没有豪举,而是由夫人褪下腕上的手镯;即使如赵执信辈,骂到他的脸上,他也没有激愤之情,而是淡然一笑,不做回应。渔洋的韵味确在于此,写完此书,他留给我的是一个淡淡的笑容,那样亲切,那样敦厚。这不露声色的一笑,如光如电,如梦幻泡影,让当世的人去体味、去思量。这种风流是一般人所难以达到的。所以说,渔洋是个奇人,打仗,他行;打牌,他也行。 渔洋一生讴歌忠烈,在他的潜意识当中,忠烈是他人格的基石。无论是椒山祠前还是五人墓旁,无论是国士桥头还是杨慎故宅,每到一地,他都要在忠烈面前做流连慨叹。有了这种人格的基石,王士禛便能舞动处世的太极,打起灵魂的乒乓,在你推我挡之间,保护自己,成就别人。所谓成人达己,内圣外王是也。 人们对清代的文学成就似乎仅仅专注于《红楼梦》《儒林外史》和《聊斋志异》,以至于清诗常常被人忽视。清人焦循提出了“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的观点,认为各个朝代都有巅峰的文学样式,如汉魏大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殊不知,这种观点误导了人们对传统诗歌在清代地位的认识。在清代,由于有了如王士禛这样嗜诗如命的人,清诗成为了中国诗歌这一最古老的文学样式的集大成者,但是集大成的顶峰在哪里?在此,我还是引用著名学者胡怀琛的观点,即在王渔洋! 胡怀琛先生有一本著作《中国八大诗人》,继屈、陶、李、杜、白、苏、陆之后,第八大诗人,就是王渔洋。何以如此?综合诸多学者和胡怀琛先生的分析,我认为:一、以王士禛“我本恨人,性多感慨”的天性,他找到的最好的抒情方式自然是诗歌,即说王士禛有诗人最好的基因。二、清代是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字传承的最晚期,传统的积淀已经非常深厚,王士禛先学唐后学宋、学宋后又宗唐,使他能兼收并蓄。清以后,进入白话文时代,再也没有古诗歌得天独厚的土壤了。同时,满人尊古、复古,这是清代训诂和学术飞速发展的根本,而诗歌也得以在古文字中汲取更多营养。王士禛科举出身,自然在古文字的浸润中出类拔萃。所以,中国诗歌最好的土壤出现在清代。三、中国诗歌讲究含蓄、婉转,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像外国诗歌那样直接,而这正是中国诗歌的正宗传统,以诗教化,可诗教也。王士禛诗风的温柔敦厚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神韵学说,正是中国诗歌的正宗传承。 从中国诗歌的发展历程看,清诗是中国诗歌的集大成者,从王士禛生活的时代和他的诗风看,王士禛是中国诗歌的正宗在有清一代发展的巅峰。 渔洋是位诗歌大家,他的典、远、谐、则之说是诗歌中的瑰宝,他“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神韵,正如中国画的水墨韵味,与西洋画的逼真写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流派。水墨就是中国元素、中国风格、中国味道,在渔洋诗文中浸淫,领悟其美、其妙,又能生发多少文化自信! 渔洋除了是一个诗人、官员,还是一个诗论家,他的神韵诗说光照中国文坛三百六十多年的历史,神韵的精髓在于“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要说透这个理论却是万言也难道尽的。渔洋一生参禅学佛,其思想博大精深,我也力图以讲故事的方式增强其可读性,至于效果,只有让读者评说。 我庆幸能在王士禛这片思想和艺术的沃土上深耕细作,五年来,我汲取的营养会受益终身!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我之所以用这种新闻体来写作,是因为我的新闻经历。前面加上导语,可能也是职业习惯。同时,为增强可读性,我在书中加入了在王士禛和诸多清人笔记中所见到的故事,当是作传记文学的尝试。 我还要感谢我的父母、妻子和家人在我写作过程中给予的支持。父亲八十一岁高龄还不断为我找来资料,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能永远给我鼓励和关心。同时,我还要感谢纪冉、魏恒远、曹瑞刚、朱斌、李兆山、叶思平等朋友无私的支持和帮助。 夜朗气清,柳影摇曳,遥望天际,叹问渔洋。 至此搁笔,作一小结,以慰五年搜罗奔波之苦,以慰一年码字费神之劳。 (摘自《神韵秋柳——王士禛传》,李长征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