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人类历史,可能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当今中国的现实一样,充满了那么多的新元素,那么多剧烈的新变化,那么多的欣喜与困惑。过去的这70年,中国人经历的东西比许多国家几百年经历的还要多。沉睡几千年的土壤被翻开了,袒露在阳光和雨露之下,焕发出勃勃生机,也炙烤着霉菌。今天的中国作家,面对的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为肥沃的文学土壤,这片土壤上发生的一切之丰富荒诞之匪夷所思,有时候甚至远远走出了文学的想象。对一个作家来说,生活这样的时代,既是幸运的也很不幸。幸运的是,他拥有太多太好的素材,就像一个厨师,忽然面对塞满整个屋子的食材,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丰富得让他无从下手;不幸的是,这是一个高速变幻的时代,一方面,受够了穷困的中国人突然看到了财富之光,忙着追逐财富,另一方面,影视作品、互联网尤其移动互联网又牢牢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传统文字作品的生存空间日益微弱。 但是作家们没有选择。真正热爱文学的作家,他就一定会写,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发声。我就是这其中的一员。我很早就开始写小说了,但是我的路子和别人有所不同。一方面,我个人成熟得比较晚,也不努力,相当懒惰,另外一方面,我一直在写我心目中的那种小说。文学是非常个体、个性化的一个职业,你既要学会观察生活,从生活获取素材与灵感,要敏锐,又要沉下心来,认真研读前辈大师们的作品,从他们那里汲取营养,要宁静。必须指出的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小说,其实是从西方来的,由鲁迅他们那一批先驱引进。它的整个体系、标准、规则、技巧,几乎全部都是引进来的,如果你不大量的阅读,不读明白,你是不能理解真正的小说的。经过长期不懈的练习,如果你正好又有足够的悟性,你就会逐渐掌握一种属于你自己的叙述技巧,也就是一种小说的个人叙述方式。对作家来说,这一关至关重要。就像没任何两个人可以用一种声音来说话一样,也没有任何两个作家可以采用同一种叙述技巧,所以你必须得拥有它。我在这条路上摸索的时间比较长,可能是二十年,也可能是三十年。我发表过一些短的东西,也出版过两本长篇小说,但都不满意,主要就是叙述技巧一直没有成熟。我现在写的这本书,其实在十年前就已经写过一次,但写得很粗糙。尤其出版之后,拿在手里,越看越不满意,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准备要再写一次。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题材呢?我小说的主人公盛楠,是一个五十九岁的副教授,最后一次机会评教授,却没有评上,给活活气死了。但他却半睁着一只眼睛,十分诡异。他的亲人在请教一位大师之后,听从建议在马路上买了一套假的证书,准备用来烧掉祭奠他,据说这样他的灵魂就会安息。盛楠的弟弟年轻时备盛楠照顾,对哥哥感情很深,如今已是有钱人,认识不少权贵,他赶回来又是请道士超度招魂,又是四处打点关系,于是就出现了小说的最后一幕:死者盛楠,在自己的告别仪式上听到校长念了一份假文件,宣布他评上了教授,忽然活了,翻身爬了起来。 因为评职称而气出病来,乃至一命呜呼,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因为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就在此刻,我们聊天的这会儿功夫,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为评职称忙碌,写论文、搞课题、找关系、请客送礼,忙得不可开交。这不只是高校的风景,其实在任何一个机构或组织,众生都在忙着为名利明争暗斗。相信不在高校的读者,也能深刻体会主人公的心情。稀奇的是最后一幕——死而复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违背科学常识。但我的整个这本小说,就是为了这一幕写的。没这这个结尾,这本小说就会平淡无奇,甚至都不值得一写。 为什么要评职称,它有多么重要,它扭曲到了什么程度,这不是作家应该回答的问题,我关注的是,这一系列由职称引出来的人和事中,知识分子的生存和心灵状况。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群体。通常人们都认为,知识分子是一个民族良知和底线的守护者,是价值观和前进方向的引领者,可看看今天的很多教授博导,他们还能担当这样的重任吗?请允许我套用一个流行的词儿:细思极恐。 所以说,虽然这不只是高校的风景,但由评职称反映出的这此人与事,远远比其他地方的争斗更让人痛心疾首,更值得深思与关注。 小说发生的时间大概也就四五天的样子。这个时间对一本长篇小说已经足够了,《尤利西斯》发生的时间还不到一天。围绕为盛楠办后事这条线索,先后出场的有几十位人物,有学校里的各种熟面孔,也有社会上的人。小说的主角并不是死者盛楠,而是他的弟弟盛强。这个人物贯穿始终。他是个商人,是当今社会的所谓成功人士,通过他的眼光来观察大学、观察那些他眼中的文化人,会比写“文化人”们本身更为精彩、也更富意味。正巧来到火锅大学搞讲座的盛强的前妻,则是个明星和电视节目主持人,她代表着另外一些社会符号。盛强还在宴会上遇到了一位发书大师,他用头发写字,并即兴进行了一番表现,写了一个硕大的龙字,在左下方多加了一点,说是龙的生殖器,以此来博取众人的喝彩。此外,小说中还有两位道士,他们受邀来给盛楠招魂,其中的张道长有一面神奇的古镜,可以照人照妖,照过去照未来,当晚在场的人,纷纷都上去观照了一番。小说的名字《众生入镜》就是由此来的。 小说从2013年开始写。2014年夏天,我母亲生病,一直到2015年4月她去世,这中间几乎就中断了。15年的下半年,我再次接上,到2016年底,写完初稿。初稿有20多万字,跟我的预想差不多,但我觉得长了,于是开始修改。17年我改了几乎整整一年,将字数缩减到17万字。在我看来,今天的小说和以前的小说,比如古典文学高峰期的十九世纪有了很大的区别。那时候,读者可以把整个冬天都用来阅读,而今天,他们没有那么多的闲暇了。不工作的时候,他要社交,要健身,要看电视,还要看微信和微博。他们的时间也很宝贵,应该受到尊重。另一方面,当代小说的技巧与古典时期也已经有了极大的区别。尤其在有了《百年孤独》之后,一部长篇小说再要超过30万字,很可能就是作者本领不济。这就好比足球比赛,不论多么精彩,90分钟一场是最适合的。这里面自有它的道理。当然了,很多经典作品篇幅也并不长。《局外人》才六万字左右,《麦田里的守望者》十六万字,《鼠疫》二十万字。所以我认为,我这本小说的篇幅是相当合适的。也不能再短了,那样会显得单薄。 整个创作过程中,最难的不是写初稿,而是修改。其中最劳神最费功夫的是第七章。面对张道长那面神奇的镜子,盛强和他的明星前妻内心翻江倒海,从不同的角度审视自己。他们往内心深处挖掘得越深,所需要的文字也就越多。当时这一章居然有五万多字。我在这对夫妇内心停留了很长,徘徊辗转,始终把握不好他们应该回忆和审视到什么程度。后来我意识到如果进得太深,将影响整个小说构架,才在一个地方返了回来,果断确立了边界,删掉了几乎一半,使这一章成为现在的两万多字。 小说现在终于面世了。我要特别感谢感谢我的大哥徐彦平,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感谢陈社长和责编小江。如果不是他们的慧眼,这本书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至少,不会这么快就面世。 小说写得好不好,要由读者来评价。我只能说,我希望读者为了购买此书花费的35元钱,是物有所值,甚至是超值的。我写的这些故事,这些人物,您也许赞同,也许反感,这都没有关系,只要它能对您有所触动,小说就有了它存在的意义。如果它能对您有所启示、让您有所思索,那我就会感到欣慰。我相信在茫茫人海中,一定会有许许多多在关注当今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关注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方向的人,他们会喜欢此书。他们可能是分散在社会各个阶层的文学爱好者,可能是在校的大学生,可能是老师,可能是一位老者,也可能是一个刚刚开始对文字产生兴趣的小朋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