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道明(右)为读者签名 上个世纪末我在整理父亲冯至的书信时,一封写于1988年的短信引起我的注意。 道明同志: 3月2日来信收到了。你的信为什么写得那么委婉?我很愿意做你信里叫我做的事。我一向以为你早已是作协的会员了。 我欢迎你随时到我家里来。我很少出门。来前通一次电话也好。电话号码是:5002695 问近好! 冯至 3月6日 读着这么亲切,透着欣喜的信,我想,这童道明是谁啊。 在本世纪初外文所的一个会上,我第一次见到童道明。围着一张不大的桌子,他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谈起他参加的一次电视剧观摩会。会上文怀沙老先生发言不谈电视剧的得失,却说起冯至的历史小说《伍子胥》,还激情地背诵了《溧水》中的一段,并说:“我建议你们回去读读冯至的《伍子胥》……”会后他找来读了,感触很深。 当时我把他当做一位长者。一来,他是父亲的同事,是有学问的人。那时我正配合以绿原先生为首的专家们编辑《冯至全集》,经常跑社科院文学所、外文所求教,对他们这些“文化人”都很崇敬;再说,他有点儿哈着腰,行动有点慢,像个“长者”。后来熟悉了,才知道他还比我小一岁,我们都曾在莫斯科学习,曾同时在列宁山上莫斯科大学礼堂听过毛主席那著名的“世界是你们的”的讲话。 从此我就关注起童道明来,从报上我读到很多他作为戏剧评论家的消息及有关文字,还有他那些耐人寻味的精美小文。他的《潘家园随笔》我是每期必看。我喜欢这些小文,平和、亲切,感觉这是一个认真的人在读书、思考,用纯静的心在述说自己的感受。 转眼到了2005年,外文所开会纪念父亲诞辰100周年。大家回忆并怀念与老所长共处的点点滴滴,会上童道明作了动情的发言。会后聊天,他对我说,他参加了许多戏剧的观摩会,总评论人家的作品,渐渐地萌生了一个想法:何不自己也试着写写剧本呢。后来,又谈到这个话题时,他说如果要写,他就写个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话剧,我说这是个好的想法。接着他说,他要写冯先生。我知道他说过,他最贴心的外国作家是契诃夫,中国作家是冯至。 从感情上来说,他要写冯至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父亲一生低调、平平凡凡,毫无传奇色彩,读书、思考、教书、写作填充了他的一生。好像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情节,这剧本怎么写呢,我心存疑惑。但看到他的文章里不少地方谈到冯至,知道他是认真读过父亲的一些文章的。所以我给他送去一套十二卷本的《冯至全集》,我想:书就是要给真正读书的人读的。 此后几年,经常联系,却没有再谈写剧本的事。他送给我《俄罗斯回声》等书籍,我读起来非常亲切。说实在的,留苏五年我的全副精力用在学好祖国安排我学的化工机械上,就是有兴趣也没有余力顾及其他。如今见书如见故人。我爱看北京人艺的话剧,他送给我他与濮存昕合著的《演员濮存昕》和濮存昕与他、朋友合著的《我知道光在哪里》。贴心的是,他还替我要了濮存昕的签名,知道我爱看他的演出。 从这些交往中,我增加了对俄罗斯文学的了解和关于戏剧的知识。有时他也会来电话问我点什么,像季羡林伯伯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打开父亲的日记本翻找到那一天,等等。直到一天我突然收到一期《剧本》月刊。打开,眼前一亮,《塞纳河少女的面模》!我惊喜,戏剧原来可以这样写。 我想起1992年末,父亲在病中,我把第一本写他传记的《生命在沉思——冯至》一书拿给他,他翻看后对我说:“这个年轻人很聪明,他是根据我的作品写我的。”其实父亲的《杜甫传》不也是根据杜甫的作品“以杜解杜”写出来的吗。童道明用的也是这种方法,比父亲写杜甫有利一点的是,还有“当代人”的文章和记忆可以参考。我读了剧本,很感动,只提了一个意见:剧本中回忆往昔时,两位老友不禁“聊发少年狂”,冯至有一句台词“我是得到过鲁迅夸奖的”(大意如此)。我告诉他,冯至不会说这样的话。 2009年《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在蓬蒿剧场首演,接着到北京大学演出;不久外地的导演也排练演出。我有个表侄是(我称之为)业余戏剧工作者。一天他兴奋地给我打电话,一位上海的导演到长沙为他们的小剧场排《塞纳河少女的面模》,接着,剧组在南方几个省市巡演获得好评的消息不断传来。还有盲人剧团的演出。来自不同城市的盲人演员聚在一起排练,背下大段的台词,演出如明眼人一样生动。盲人朋友们兴奋地来“看”戏,我难忘的是一只导盲犬引导着它的同伴(我不想用“主人”这个词)来到前排坐下,它卧在同伴的脚边,安静地面向舞台,似乎也在看戏。我还记得这位可爱的“观众”名叫安迪。这是题外话。各地演出后反响都很强烈,许多观众眼含热泪地说,这么清新、感人、引人深思的作品在舞台上久已看不见了。 我认为,童道明的在舞台上“真正为知识分子说话”的心愿实现了。他写的是他心目中的“黄金一代”知识分子,他们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自幼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他们对祖国对人民有强烈的责任感;青少年时代又接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崇尚民主和科学。他们不遗余力地为祖国,为人民做贡献。他们不仅是民族的智库,而且也是社会的良知。虽然这一代正在凋零,但童道明要告诉大家:当今中国忧国忧民的社会良知存在于当代中国的优秀知识分子群体之中。 此后,童道明一个接一个地创作出好几部这样的“人文戏剧”,写契诃夫(实际上这是他写的第一部话剧)、写普希金等等。他写,不只因为他热爱这些作家,而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说到底,就是显示文化、文学在精神上陶冶人的力量”。我想,这也是“不忘初心”吧,不忘文学的初心。 那时我经常参加他的活动,特别是《塞纳河少女的面模》演出时,他经常要我去。剧里有我这个“冯至女儿”的角色,演出结束后都有一个观众与创作者们的交流,除了真正的创作者外,还有我这个“实物”在那里,也许会使观众感到些真实和亲切。我倒是很愿意听他们之间的交流的。直到有一次我在非常劳累后,紧接着长途飞行,下了飞机发现耳朵聋了。日后逐渐严重,我说我不能去了,站在那里什么也听不清像个傻子。但是我还是偷偷坐在台根儿下看了他的《我是海鸥》《歌声从哪里来》等新剧。 再后来,他开了“童道明札记”,这下方便了。拿起手机打开“订阅号消息”点出“童道明札记”,一段段精彩的札记先是接二连三,后来隔三差五地不断更新,直到4月13日,札记戛然而止。多日不见更新,对他来说这不正常,我很担心。春天我曾大病一场,让我认识到,生命有时是很脆弱的,尤其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我向姬小琴打听,她是童道明介绍给我的年轻朋友。5月23日小琴给我发来微信:“我刚跟童老师通了电话,说您惦记他。他让我转告您,他还在女儿家住,身体可能不太好,不过也没大毛病,就是可能暂时不能看书,走路也稍微有点困难,用上了拐。其他都还好。让您不用担心他。”我暂时松了口气,心想等我身体复原了去看他。 不料6月27日中午,噩耗传来:童道明老师今天早晨逝世!太突然了,怎么回事?什么病?这个时候问什么都是无用的了。只有重新翻阅书架上他的著作和微信里的札记。再读4月13日他的最后一篇札记《怀念拉克申老师》时,我想起父亲的几句诗: “在现实和梦幻之外 好像有另一个存在, 是时隐时现的文艺因缘。” 此时,我觉得冥冥中是有这样一个因缘,他思念恩师,老师也在思念召唤心爱的弟子。别了,道明老友!放心地飞吧,拉克申老师、契诃夫、冯至都在含笑地迎接你。 2019年7月17日 (本文作者为著名学者冯至先生的女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