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春天,有一天,我和儿子去基督教堂对面的食街吃饭,返回时,儿子兴奋地和我说着一件事,边说边嘎嘎大笑。我也笑,同时看见马路中间有一只丢弃在那里的毛绒玩具,我们过来时它不在那里,我笑着走过去捡拾它,弯下腰后才看清楚,那不是玩具,是一只狗,它被撞死了。 我儿子当时就不能开口说话了,我们闷着头往家走,过了一会他说,爸,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那天的天气怎么样,没印象了,那天剩下的时间,我想做一件事,想写下点什么。 我的两个孩子B和S,他们喜欢犬类生命,多年前,我们家曾经热烈讨论过要不要添一个成员,添谁,德牧还是秋田,因为分歧很大,争执了差不多十年。我不是一个纠缠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却首鼠两端,直到后来,我终结了这个家庭议案,决定不再添成员;孩子们长大以后的生活我不干涉,但我的家里,不行。孩子们怨声载道,指责我年轻时与狗为伴,却利用极权政治粗暴地剥夺了他们的权利。我没有解释,没有告诉他们,不再年轻的我,难以接受豢养关系,如果生活在丛林中,或者泽地上,它是它,我是我,我们相互为伴,哪怕咻咻地满泥地打滚,甚至要取对方性命,也能够接受,但豢养,做不到。 “马路事件”的第二天,我写完这个故事,关于城市流浪者,猎狼犬“西皮”的故事。故事结束前,有一瞬间,我想继续写下去,不停下来,也许这个故事足够伤感,但我迷上它了。最终我没有那么做,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禁忌,无论有什么念头,我都该和它告别了。 那个春天还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现在它们有一些也许不重要了,或者,它们成了文明多巴胺快速包裹住的创伤记忆。实际上,那一年我还写了另外两个和我不是同种群生命的故事,一只雌性伶鼬“得瑟”,一只泰迪犬“美娜”,前者翻译成了德文,后者被一家电影公司买去了。我还写了一些神秘的植物,它们和我一样,也是这座城市的居民,我们相互为邻,彼此无扰,暗中纠缠。而那一年,我阻止自己的恐惧继续漫延下去的最后手段,是向政府提交了一份《关于建立市级流浪犬类留检所及管理机制的建议》的提案。 我在故事中写过许多犬科生命,多少次,不记得了。就在写下这篇文章之前,我刚刚写完一个短篇,在短篇中,我写了一只名叫“豆子”的杂种狗。我和犬科生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退无可退的时候,我会想象我与它,与它们,或者类似生命的遭遇,在想象中和它们厮守一段时间,然后和它们告别。它们帮助我度过了一个个灰色或黑色的日子,让我特别感谢——那会儿,我清晰地知道它们是谁,我是谁,别的时候,我也许做不到,做不好,不能做。 猎狼犬“西皮”的故事不同,它是一次创伤记忆的突兀开启,让我在一次次逃亡过程中遮掩住的破损的皮肤、肌肉、黏膜、血管、神经和骨头暴露无疑,那里甚至有一捧破碎到无法捡拾的精神,我孤立无援,因为不堪而愤怒无比。我无法再像一个无畏的跑酷者,一次次从城市奇诡的障碍物上越过,欺骗自己不是在逃亡——多数时候可以,这次不行,我不想那么做了,我想停下来,折回头去,追踪它,看清楚我的伤口到底有多深。 说到《长江文艺·好小说》,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孽犬阿格龙》发表在《长江丛刊》上,离开武汉时最后一篇小说《热爱一条狗》发表在《长江文艺》上,两篇都是犬科生命的故事,是我生命中重要时候留下的文字,现在加上一次创伤记忆的书写,似乎是某种暗示,因为这个,谢谢家乡的刊物! 至于B和S,他们是他们自己,我无法决定他们,只能在一个人时,静静地想象他们和他们的犬科朋友幸福的生活,想象他们将要遭遇的那些际遇,实际上,S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经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