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974年,到2014年时,我在中国的南方整整生活了四十年。 2014年初,我带着七岁的女儿,独自到了纽约,住在一个叫贝赛的小镇上。小镇有公交车去新兴的中国城法拉盛,也有公交去曼哈顿,分别为半小时和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到贝赛之前,我与女儿住在酒店里。在美国租房子并不容易,没有熟悉的朋友,刚到时也没有任何信用。看了很多套房,因孤母独女且没有信用而被拒。一个月后,依旧困在酒店里。继续找,最后找到了贝赛,看中一套位于二楼的小二居室,从一楼的梯子上去,迎面便是客厅,窗外有两棵不知名的树。公寓的不远处,有一个森林公园。 忐忑不安地回酒店等消息,几天后,对方拒绝,理由是房子在二楼,怕七岁的孩子会有什么意外。我告诉中介,希望能与房东当面谈谈。房东白天上班,约了晚上九点。去时,他们已早我们先在出租房。我提出可以多压几个月的租金。他们看见了我的诚意以及七岁女孩的安静,当下就签了约。过程中,女儿犯困,独自躺在客厅西边角落的地板上睡着了(美国出租房一般不带任何家具,屋子空荡荡的)。离开时,我过去唤醒女儿,她睡得沉,人虽站了起来,但表情迷糊,不知身在何处。房东过来道:“记住,以后不能乱蹦乱跳,不然就不给你住了。”女儿睡眼朦胧地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对方又补了句:“你怎么不回话呢?”我搂住女儿,什么都没说,一步步小心地走下楼去,外面刺骨的冷,灰暗的路灯下,旧雪积得厚实。 二十多年前学过几年英语,之后几乎没再说过或者碰过。来纽约时,必得开口。安住下来后,第一件事是送女儿去学校。去学校的头一天,做了几小时的功课,准备好要说的英语,结巴别扭地背熟。去了学校的办公室,他们要了我的租房合同,确认是住在小镇上的人后,他们让我填写了电话号码和地址,随后便把女儿带去了班级。如此简单,甚至连家长的职业都不需要填写。 放学时,她拿回一大叠作业,全是英文的。我用手机将作业翻成中文,陪她一起完成。之后,她都会带回作业和学校的各种通知,我一句句翻译,有时一做就是几个小时。自己开始疯狂地记单词,是一种无助的焦虑和无边的饥渴,脑子里全部是遇到和接触到的词,做饭时背,走路时背,半夜醒来去洗手间想不起要记的那个词,强迫症似的打开手机查出来背。 我去银行、去超市,去邮局,写支票,查帐单,带着她坐公交车,乘换地铁,每一步长如过河,每一句重如千斤。女儿也因刚进学校不太会英文,被同桌欺负,情绪低落。找去学校与老师结结巴巴地谈。好在女儿性格大大咧咧,换了另一个女生同桌,很快恢复了正常。 没多久,我也开始去学校学习。女儿八点到校,二点四十放学,我早起送她,下午接她。她在学校的这个时间段里,我奔波在去自己学校的路上,每天迟到早退,每日作业每周考试,苦苦坚持了二个月,胃病发作,半夜痛醒,白日因为严重缺觉,头痛欲裂、萎靡不振,只能选择暂时放弃。在这里,最最不敢的是生病,怕病倒了女儿没人管。 2014年的纽约特别冷,四月还下了两场大雪。小镇树多人少,孤寂荒凉。女儿上学后,我常出门去公园散步。到处都是清冷的,没有一丝绿意,也少人迹。一心就盼着春天快点来,灰扑扑的枝头能闪出油嫩的绿,枝间能开出粉色的花。我绕着原生态的树林长时间的走路,听自己的脚步声孤独地响在林间,思维飘浮,远去,远到自己的童年,最早的记忆,然后又拉近,近到此时此刻。如此这般寂寂地走几个小时后才回家。 这样过了三个月后,春天终于来了。 每到周末,我就和她坐公交车去曼哈顿看博物馆,或者坐火车去看别的小镇以及镇里的建筑及古董店。 这期间,她出门玩耍时,手摔成骨折,半夜胆颤心惊带她去医院看急诊。又一天,自己穿拖鞋下楼取信,鞋底滑,直接从二楼的楼梯摔下去,当场晕昏过去,醒来片刻,下身毫无知觉,身体虚脱冒汗,在翻江倒海般的眩晕中,又沉睡过去,再醒来时,尾椎骨刺痛,一片心慌悸乱间,惟有一个念头在混乱的嗡嗡声里异常清晰:“万一住院,谁照顾有个性有脾气的她?”万幸最终没什么大事,只需躺床上静养。 躺床上的日子里,情绪底到了极点,每天早晨甚至都不愿意醒来,只想在睡梦中逃避。这异国日复一日的孤寂,承着女儿全部养和育的重,独自面对生活中随时会出现的不可知的种种状况,更为巨大的是那扑天盖地而来的困惑以及极度的自我怀疑,为何要来美国? 在国内,女儿虽日夜与我一起,但生活里有母亲和阿姨,有亲情有友情,是可依可靠的,是舒适安稳的,是熟悉和固定的。在贝赛,在隔着大西洋一般宽的落差里,你置身一片陌生中,没人看得见你,没人知道你,你走在路上,你在任何一处,都只是你自己,仅仅只是自己,一个有待重新结构、重新认识的自己。 在国内,女友们可以一起出门旅行,可以常聚一起美食、清茶,除了谈艺术,也常谈股票、谈房子。在银行上班的女友,与同乡同族一起炒房,最多时在上海有十五套房子。另一女友,最初与先生将房子抵压给银行,拿了钱办厂,几年后转做钢铁,继而做房地产之后做资本投资,节奏踩得踏实到位,不到二十年,积下数十亿资产。有知名画家女友,一边艺术理想一边持续买着市面的房,从几千一平到几万甚至十几万。 都是同龄人,都有着差不多的背景。我也身夹其中,迷迷糊糊地走在天翻地覆的时代浪潮里,人到中年,原先低价买的房子、纯粹因爱好而做的收藏、长线持有的股票,都在不知觉中有了几何式的增长,绝非先知先觉,只是恰好身处这特殊的时间段。其速度之快,快到让人毫无觉察。 身边的女性,在这样的快速里,无论是踩对节奏的大幸运者还是小幸运者,无论是大白领还是小职员,无论是职业女性还是家庭主妇,她们都有不同的焦虑。她们都需要面对日常生活中的困境,关于感情,关于婚姻,关于家庭,关于责任,关于自我,关于某种真正精神意义上的觉醒和独立。 这些年里,有女友因为情感,厌世出家。有女友离婚,丈夫不要孩子,她与孩子一起生活,丈夫说好给生活费,一年后说生意失败,人影无踪。也有女友,与男友交往时怀孕,并没有做好与对方结婚的准备,却想留下孩子,但在中国,未婚母亲的孩子是“黑”孩子,没有户口,要么堕胎走人,要么因子领证,她选择后者,最终以离婚结束。也有女友的丈夫天天在外应酬、醉酒、出轨,她们虽知无爱,仍挣扎在婚姻中自问该何去何从。也有幸福的,也有恩爱的,也有经了波折与修复后继续走在一起的。但事实上,在这里,无论经济有多独立,无论离婚的或者没离婚的,看似幸福或者不幸福的,都各有各的不安与困惑,且绝大多数女性的脑袋依旧被套在旧式妇人的小鞋子里。 她们都在艰辛的付出,她们的人生如长长的隧道,需要穿越成长、生育、社会观念、文化宗教的局限,带着被挤压的疼痛。她们同时担着责任,承着使命,天塌下来,她们不仅是她们自己,更是孩子的母亲,亦是年迈父母的孩子,她们得站着,得扛着,她们必须强大,并且要强大到能够让身边人也觉得安全。 但是,她们也是脆弱的一群。她们站起来,试着去打开一扇又一扇窗,亮光随窗进来,美到不同寻常,可抬头去望,却发现头顶的那片天花板一直横亘在那里,灰的,黑的,暗的,若隐若现的。 就我个人而言,我有着深度的自卑。小时候生活在重男轻女的粗暴的父权环境里,稍大时,在男权世界里听着、看着、经历着,产生无意识的自卑。这样的自卑,经了漫长的努力和修复,仍旧在深处存在,让人心悸。 这种自卑,绝不是因为我是女人,而是因为,别人视你为“女人”。身边有个至亲的女友,历经一生的坎坷和努力,承一般人不能承之重,担常人不能担之责,创下巨大的财富,为人极为开阔大气坦荡智慧,论品行和能力,远超绝大多数异性。她早已年过七十,却仍旧有人会问类似的问题:“她的钱是她自己赚的吗?”。如果她是男人,绝没人会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如此,仅仅只是因为,她的性别为“女”。 然而尤为奇妙的是,在男权社会里,女性往往自动弱化自己,压抑自我。男性有时候就是资源,缺乏独立意识的女性为资源竞争,又因深受数千年男尊女卑之毒,喜欢踩“女人”和贬“女人”的,往往又是女人。 在国内时,一直想写一本关于《姐姐》的书,关于这一代女性在这特殊时代里所承的和所遭遇的,以及她们在寻得经济独立的同时,如何保持着对精神独立的曲折又坚韧的追求。 关于写作,第一个处女作《阁楼》写在椎间盘突出最严重时的病床上,也不知道要寄给谁,就找了杂志抄下地址,寄给了大家,后来发在大家上,被“小说选刊”等几家刊物选载,又被人买去拍了电影,随后有了约稿,于是看似顺当地开始了写作之旅。之后有了小长篇《阿布》,寄给了收获,许久没有消息,仍旧是不自信的,也不敢问,就又给了别的刊物。有一天收到电话说收获通过了,却绝不好意思再向别的刊物要回来。如此这般不紧不慢地一路写来,竟然也已有十五年之久。写作本身虽艰辛,每日安坐方桌前,如打坐修禅,但却成了一种生活状态,它似乎始终能帮助我超越繁杂的日常,将自己凝于完全静心的一处。 2013年底时,我试着写下三万多字的《姐姐》。书稿随身到了美国,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根本无法写作。 带着女儿一脚跨进这个完全不同文化、不同种族、不同语言、不同政治体制的移民大国,女儿越来越快乐,而我几乎进入了抑郁的状态。 抑郁的那段时间里,我在万般寂静中一再自问,为什么不回去? 有一天,我突然反问自己,为什么要回去?我知道答案,就生活而言,那是个安全舒适的地带!我在南方生活了四十年,这四十年里,有太多土生土长的顺利,有太多时代给予的机会,但也染了大量思想观念上的禁锢和环境造成的惰性。 是禁锢,是惰性。 我为什么如此害怕接受新的挑战?为什么不能在内心里推倒自己,敲开紧紧包住自己的旧壳,重新长出新的模样? 是自我的禁锢,是逃避的惰性。 回去太容易,随时随刻都可买一张机票,十几个小时后,便可退回到原来的生活,旧的方式伸手可触。 进呢?进则是另一种撕裂、打破、挣扎和重新生长。 夏天很快就到了,杭州的女友玲来看我,住在女儿的房间里。她说,顺着小小的楼梯爬上二楼,看见你穿着宽松的T恤站在厨房里削土豆的消瘦的样子,念想你在杭州优雅的生活,心里感慨万千。秋天时,北京的女友雅专门飞来贝赛陪伴了我们一个月,她走的时候已是深秋,落叶满地。那天黄昏,她对女儿说:“阿姨要回去了。”女儿习惯了有她的生活,她比妈妈更温柔比妈妈更会做饭,却也知道她是必须要离开的。女儿踏着脚下厚厚的落叶,落寞道:“阿姨给我买的围巾会暖暖地陪着我的。”我与女友都听得清晰,两个人都没回话,看秋风吹起满地的金黄,喉间酸痛,眼角泛泪。 这其间,因了各种机缘认识定居在美国的慧子、Fiona 、瓶儿、紫霞、玲华、琳琳、永熹、格格,以及来美国访学的小蕾,她们都是来贝赛小住过的人。我与她们在有月光的走廊前长谈,清晨一起去清香湿润的公园散步,偷采野葱回来炒鸡蛋。还有RICHARD一家和JOHNNY一家,如亲人。那个独居在对门的叫ROSE的美国老太,她得过癌症,孩子们远在加州,却选择独个儿自在的生活,平时常在门口遇到她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回来,上去帮助,被一再拒绝:“我可以。”她家的窗帘永远只拉一半,另一半露出来用以和别人打招呼。每次黄昏散步回来,总会看到她在灯光里微笑着挥手。还有后来认识的叫TINAR 的老太,会十几种国家的语言,八十岁了,仍在读第三个博士学位,她说,学习就是生活,就是活着的态度,忘记年龄,忘记死亡。 之所以一一写上她们的名字,是因为在最初的时间里,这些来过贝赛的女性带来的温暖以及她们自身平凡却又不凡的故事,给了我支撑与力量。这是一种缓慢的力,是可以回击到内心深处的力量,那些故事里,有绵暖不倒的坚韧…… 之前以为坚持就是咬着牙关,忍、撑、熬。后来明白,坚持是犹豫着、退缩着、不安着、脆弱着,掉了眼泪仍旧往前走,往前走,带着希望去回望,去梳理,一个人慢慢走到自心开阔的明亮处,走出简单自在独立的样子来。 来纽约的第一个冬天,我开始缓慢进入写作的状态。我删了之前的三万字,重新为《姐姐》写下新的文字,我把所有人物放置在我家乡那个叫湖镇的小镇里,文字由着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不断生长。之后的三年里,我与她共同经历着生活中所有的变化,我们搬了家,她从一年级升到了五年级,个头如我一般高,我也在《姐姐》的陪伴中往前,几易其稿,修修改改,最终成书,希望能在文字的朴素里呈现出她们的痛和光亮。 无论如何行走,感谢这道亮光始终都在。 这束光亮,是我的脆弱,更是我的坚强。 2018.5.18 美国曼哈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