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李辉与王世襄合影 王世襄与夫人在芳嘉园小院的家门口 袁荃猷画王世襄听秋图 王世襄作品 11月28日,是王世襄先生祭日。王世襄先生是我国著名收藏家、文物专家。2009年11月28日,95岁高龄的王世襄离开我们,转眼已有八年。王世襄1914年生于北京,主要著作有《明式家具珍赏》、《说葫芦》、《蟋蟀谱集成》、《画论》、《锦灰堆》等。2003年10月,是王世襄最为高兴的时刻。世界著名的文化奖项之一——荷兰克劳斯亲王奖,将最高荣誉奖颁发给他,奖金为10万欧元。该奖的主题是“工艺的生存与创新”,所关注的是对传统工艺和手工制品的改进,把最高荣誉奖颁发给王世襄,是为了表彰他“对中国工艺的专业与创新性的研究”。随后,在北京嘉德秋季拍卖会上,王世襄袁荃猷夫妇的藏品成了炙手可热的珍品。王世襄获奖之后,人民日报的李辉去看他,以对话形式,请他漫谈自己一生。时隔多年,本报推出这次对话,以此怀念这位与众不同难以复制的文化大家。 ——编者 李辉:小时候家里对你管得严吗? 王世襄:父亲他让我学医。我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全玩了。从小学英语,讲得流利,但写不好,名著也读得少,比起同学来要差,我不用功呗!但每天从学校回家后,家里给我请最好的古汉语老师,学什么经学、史学、小学、音韵等,我学不进去,只喜欢古诗词,连历史我也没好好学。医学预科念了两年,功课多门都不及格,本来应该是三年后进协和医院,结果被涮了出来。燕京大学规定,如有两门不及格就退学,但其他课如有分就可以继续念。这样,第三年又转文学院,当时同学有后来的《文心雕龙》专家杨明照,史学家王钟翰等。 李辉:都说你是大玩家,金鱼、蟋蟀、鸽哨、葫芦、竹刻、鹰、犬、古董,太多了。 王世襄:1939年母亲去世,对我打击很大,觉得家里这么重视我的学习,我愧对他们。于是,我开始研究画论。燕京大学没有美术系,我在文学院做的算是跨学科题目,学校同意了。三年获得硕士。我一直到进研究院才开始念书。 燕京有一个哈佛燕京学社,每年派学生去哈佛念博士,齐思和、周一良、翁独健等都是这样去的。1941年我快毕业时,课分不错。讨论时,有人提议要我去,因为燕京没有艺术系,难得有一个学生研究艺术,可以派他去。历史系主任洪业(煨莲)先生是福建人,他也是哈佛燕京学社负责人,和我们家很熟。他说我精力过人,但不务正业,这两年稍微好一点儿。如果真正用功,以后会有成就。我认为他是个未知数。我们的奖学金有限,不能押在一个未知数上。后来有一天他碰到我,说:“你留学的事让我否了。你好自为之。”我回家后告诉父母,他们说洪先生很正确,要是我们也会如此。 1980年,是解放后我第一次有机会出国。当时文物局在美国办展览。到波士顿,我见到费正清的夫人费慰梅。我说要见洪先生。费夫人开车送我去。当时我还没有多少成果,只带了一本油印的《髹饰录解说》给洪先生看。他很高兴,又讲起当年否定送我赴美留学的事。他还哈哈大笑,说:我没说错吧,只要努力还会有成就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李辉:你还真是“大器晚成”!三十年代开始做研究,到八十年代才开始出书。但每出一本都要引起反响,被认为是填补空白的专著。 王世襄: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写与民俗有关的事项,包括过去玩的东西。我不喜欢一小段一小段地写,要写,我要深入其境才写,才有意思。我有生活。 李辉:你说过你做研究重视材料。怎么去找? 王世襄:有些材料不是想找就可以找到的,是平时积累的。你看葫芦是中国的特例,外国没有。我和外国植物学家谈过,他不相信生物的果子会在模子里长大,还有花纹图案。其实清代宫廷里大量种植,是中国的特创。一直到六十年代,我就很发愁,没人种葫芦了。你想,那时候,连养鸡、种菜都不允许,谁还种葫芦?我生怕这门工艺绝种。六十年代我写一篇文章给《文物》杂志,题目叫《说匏器》,编辑部不敢用,退稿。 李辉:为什么? 王世襄:怕挨批。我把这篇文章一直留到1979年,故宫的院刊复刊,我才拿去发表在第一期。从此,匏器重生!现在到处都有种的,成为一种重要的工艺品。 李辉:2003年荷兰克劳斯亲王奖的主题是“工艺的生存与创新”,并为你颁发了最高荣誉奖,可以说,在今年的世界工艺领域你是一位领衔人物。你对一些传统工艺的消亡怎么看? 王世襄:传统工艺其实很难继续下去。有它本身的问题。首先是原料问题,还有工序问题。就说漆器。漆器的工序太多,复杂,价钱太贵,一般人根本用不起。战国秦汉时期很盛行,但没有瓷器方便,后来就被取代了。除非像日本那样,把活的国宝艺人养起来,用老法子做传统的东西,卖得很贵,这样工艺就可以保留下来。我们一般的工厂做不到这一点。 李辉:1939年你决定写《画论》与小时候的玩有关系吗? 王世襄:跟玩没有直接关系,但因为母亲和舅舅都是画画的,跟家里有一点儿关系。那时在国文系,做论文我就找与文字有关系的题目。其实是无知,画论最难写的题目。我写了三年,毕业了才写了一半。 李辉:你最先写的书反倒最后才出版。 王世襄:我老要改,打乱,重新写。还有后来我本来划了右派,政治、学术不分,书里又什么唯心的、封建的东西,我就放在一边,研究漆器了。 李辉:明代家具是什么时候开始收藏的? 王世襄:1945年回到北京后就开始了。那个时候,还有五十年代之后,满街都是硬木家具,拆散着卖,很可惜。拆散的家具用来做算盘珠,做琴杆,做秤杆。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呼吁抢救古代家具。 李辉:我读过你1958年前后的文章,好像你主要说山西的旧家具拆散了运到北京来卖,你认为家具是一个整体,拆散了流失很遗憾。 王世襄:当时不仅仅是山西。北京,还有别的地方都有。我的《锦灰堆》里有文章写到。到处都拆,那时旧家具不值钱,拆了也就拆了。 李辉:你觉得你的研究和过去文人的研究有什么不同? 王世襄:我一直说,我把材料放在第一位,最重视实物。 李辉:这一点你和沈从文很像,他也强调实物,特别是考古发现的新实物。 王世襄:第二是制作。照老匠人那么去做,拜老师,自己做。第三才是文献,参照历史文献。古代人有时是研究了文献就不管了,其实,历史文献不一定靠得住。 李辉:前两点要求你这个人还是爱玩、会玩才行吧? 王世襄:(笑)对,对,对。而且肯放下来和他们打成一片。我跟那一帮子老的清朝落魄的遗老们一起玩,这有关系。 李辉: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有,从画家、作家、理论家到匠人。 王世襄:拉板车的,卖西瓜的,什么人都有。整天去问这叫什么名字,那叫什么名字,跟着学做榫卯。本来想写个家具史,后来觉得太庞大,就写了明式家具,集中在这儿。 李辉:你选择写明式家具,是因为实物比较多,还是确实你认为在家具史上它最重要? 王世襄:它最符合我的鉴赏标准。我最欣赏它,简练,不像清代那么繁复。再往上没有实物。明清之交也做明式的,简洁,有它的神韵。清代太繁复。清代家具我不喜欢也不收藏,明代的趣味比较高。 李辉:你认为传统工艺对现代生活影响大吗? 王世襄:这些东西和人的生活有关系。但当代工艺对传统不重视,当然现在开始有人做这方面的工作。 李辉:你研究家具和你过去玩的东西,像鸽哨之类有关系吗? 王世襄:没有关联。鸽哨纯粹是玩的。不过,鸽哨也要上漆。做一个东西的精神还是一致的。都要有认真劲儿。 李辉:那么,小时候的玩能说是一种熏陶吗?没有想到后来能做这么多事情吧? 王世襄:不知不觉的。没有这么想过。竹刻与家里有关系,两个舅舅都是做竹刻的。家具与家学没有关系,完全是兴趣。我特别感激朱桂老,就是朱启钤先生。我特别尊重他。他为梁思成办了营造学社,对中国文物非常重视。北京的市政建设、水利都是他设计的。他到日本去,带回来《髹饰录》自己刻板印刷,他交给我说:你拿去研究吧!我很尊敬他,把这当作一个很庄严的托付,就当件事来做。1953年我离开故宫后也没事干,白天在音乐所弄资料,晚上就研究漆器。《髹饰录》是我国传世的唯一讲漆工艺的专著,是明代黄成撰述的。原书很难读懂。我写了《〈髹饰录〉解说》,用一、二十倍于原书的篇幅讲解传统漆工艺,把许多不为人知的问题讲清楚。这是我的第一部被认为对中国文化有重要贡献的专著。我对朱桂老一向尊重,我出这些书也是对他的纪念。他交代的事情我就当事情干。 李辉:现在收藏很热,你被公认为当代大收藏家。有什么窍门吗? 王世襄:我还是跟着兴趣走。我搜集的东西没有瓷器,没有字画,别人搜集,我没有。我注意不太为人注意的东西,也是收藏我买得起的。我的这些东西当时都很便宜。有几类我喜欢也就买下收藏。瓷器不敢碰,画不敢碰,青铜器也不敢碰。青铜器还得结合文字学,没钻进去。一般搞青铜器,要懂甲骨文,要从大篆、小篆入手。我是从小的接触发展过来的。我在文章里说过,我根本不配做一个收藏家。东捡点儿,西捡点儿。我也看到有好的,买不起,就放下了。 李辉:看到民俗、收藏领域都有一些新变化,你怎么看? 王世襄:时代的变化一定会有些淘汰的。有的是变了。像斗蛐蛐,宋代就有了,到清代盛行得不得了。现在生活环境变了,蛐蛐也少了。但有的斗蛐蛐的无恶不作,为斗蛐蛐打架,稀奇古怪,用激素,高雅的玩意儿完全弄成了赌钱。 李辉:过去斗蛐蛐不赌吗? 王世襄:过去不一样。有些人赌,也就赌点儿月饼,零花钱,好玩,很爱护蛐蛐,当作PET(宠物)。现在,一些人发展到输了蛐蛐就死了,比赛前还用电烤,减分量,什么做法都有,完全没有意思。 李辉:你想到自己会获国际性大奖吗? 王世襄:要在国际上得奖我根本不知道,也没想到。我写书只是憋了一口气。太窝囊了。有的人可能就自杀了,有的人铤而走险,我想我还能干下去,做有益的工作,去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能拜师研究修饰录就研究,能收集家具就收家具,能把舅舅刻竹刻的经验整理出来就写竹刻。到后来才写玩的东西,因为再研究眼睛不行了。这二十年我出的书很多。 李辉:在你出的书中,是不是《明式家具珍赏》影响最大? 王世襄:我对明式家具的研究对社会的影响的确很大。做家具的,倒家具的,都发财了,遍地开花。把一个从前不被重视的东西变成了一个专门项目,文化当中的一个部门,影响最大的是家具。另外,漆器研究是把传统弄清楚了。 李辉:你的修养是综合性的。 王世襄:《锦灰堆》里很杂,真正提得起来的东西不多。正宗的学问不多,杂七杂八,所以起了那么个名字。一堆垃圾。不过也有人感兴趣。 李辉:常说“玩物丧志”,但你玩了,却没有“丧志”,还做出了大学问。 王世襄:玩物丧志这个说法也对。但如果你写下来了,也就没丧志。总算保存一点儿过去的东西吧!说实话,我爱文化爱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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