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路的文字里有一种韵味。那是字词的声音和意义均以素朴、妥帖、充满美感的形式结合在一起,而造成的奇妙滋味。请听《太阳和阴凉儿》的书名如何在我们的音感里悦耳地响起。由再日常不过的“太阳”与“阴凉儿”二词构成的押韵关系,因为那个俏皮的儿化韵,整个书名在声韵和格式的规整美感里,同时泛开了一点儿生动的顽皮。韵律之外,两词又在意义上隐隐构成一向一背、一明一暗、热烈与清凉、张扬与收敛的对比,并在对比中营造出饱满、充沛的故事势能。 随着故事的展开,这种寓于简约形式里的丰盈滋味,在文本内向我们进一步展露出来。让太阳和阴凉儿来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想象,大到上天入地,无边无际。但它同时又是一个多么小的想象,小到让我们想起身边每个孩子最日常的嬉戏。它的“小”,令它拥有了亲切的故事面貌;它的“大”,则赋予它开阔的故事气息。“清晨,快乐的小太阳从海面上跳出来,先抓住山上的一棵松树,然后唱着歌儿,嗨哟嗨哟地爬上山来。”这样的轻简可爱、松快活泼,多像在讲述一个邻家孩子的生活。太阳与灰兔子赛跑、与花孔雀比美的铺垫,给小阴凉儿的出场带上了鲜明的戏剧性。随着后者的加入,叙事的节奏变化了,结构的模式伸展了,一再延宕的结果加强着叙述的悬念。当太阳在上缓缓运行,阴凉儿在下默默移动,全世界仿佛都在这场漫天彻地的大游戏里微微地晃动着。 乌猫的插图把这份恍如太初的生命稚趣和混沌美感,渲染得生动鲜洁、神采奕奕,画家为这则故事提供的视觉想象和诠释,令人过目难忘。这些插图仿佛同时糅入了神话的瑰丽和童话的朴拙。灰兔子奔跑起来,那些山川树木、草地丘陵,它们的线条与灰兔子跑动着的身姿如此自然地融为一体,好像整个世界此刻都给裹挟在了它疾行的风流中。花孔雀开起屏来,蓬大的尾羽撑开一片令人目眩的光彩,这一瞬间的时间和空间似乎在它的羽翼间粲然绽放。把灰兔子和花孔雀“比下去”的那枚小小的太阳,它的蓬勃的活力、稚气的顽皮、舒展的得意和急切的追寻,尽在那一身火焰的光泽和形态中得到传神的表达。还有千变万化、无处不在的小阴凉儿,画家用一抹柔软、清凉的水波般的蓝色,恰如其分地烘染出它的沉静的阔大与柔和的力量。 我喜欢故事里的太阳和阴凉儿。小太阳像一个有顽心的孩子,它高高兴兴地来到天空,向地面上的世界发出邀请:“咱们今天玩什么呀?”这份邀请里或许有那么一丁点儿孩子的神气和骄傲,更多的却是一片天真混沌的顽意。带着这点顽兴,它高高兴兴地赢了灰兔子,赢了花孔雀,却怎么也没能找着阴凉儿。在一次次寻找的挫折和失败中,若依寻常逻辑,它或许该感到焦虑,感到沮丧。然而,胜负揭晓的刹那,它只是舒展眉头,张开笑脸,高高兴兴地认了输。阴凉儿呢,出场是那样“细”而“小”,谢幕是那样“博”而“大”,却始终保持着那样的敦厚、单纯、和善、快活。在这两个孩子和两种意象之上,洋溢着生命和世界之初本当拥有的透明的天真和净朗的善意。故事的结尾,太阳和阴凉儿快活地笑着,没有骄矜,没有败馁,有的只是一派天真的欢乐和喜悦。 这份毫无矫饰、纯净明亮的天真劲儿,让这个简洁的故事读来有了淳厚的回味。也是它,使得太阳和阴凉儿之间的这场追逐在完结之时,没有降落为一则关于纠错的小寓言,而是继续上升为一个礼赞成长的大故事。阴凉儿不是用来把太阳“比下去”的,正如太阳也不是真要把灰兔子和花孔雀比下去。一切都是为了向我们揭示,世界那么大,除了太阳,还有阴凉儿;除了“我”,还有“你”。看见“你”,就是看见更完整的“我”的世界;认识“你”,也是认识和获得一个更完整的“我”。所以最后,阴凉儿赢了,太阳也赢了。图画书的末页上,向着整片天空旋转铺展的红色光芒和大地上安静流淌的蓝色阴影,使得整个空间既放肆地张扬着,又稳重地持守着。 一切其实早已包含在这本图画书的书名里了。太阳和阴凉儿,就是我们世界的某种本质:大与小,动与静,显与隐,能与不能……把这些词语和它们的意义合在一起,才构成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足够辽阔、丰满、圆融、舒展的世界。 多么好,这个世界有太阳,也有阴凉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