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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明哲:人文关怀是戏剧的终极价值

http://www.newdu.com 2019-01-15  北京日报 崔乐 参加讨论

    
    查明哲,1954年出生于安徽省合肥市,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1991年公派到苏联国立戏剧学院攻读博士。2001年加入中国国家话剧院任导演。
    
    《纪念碑》剧照 王雨晨摄
    
    《青春禁忌游戏》剧照 王小京摄
    他广为人知的作品是“战争三部曲”——《死无葬身之地》《纪念碑》《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由于主题相对沉重,表现手法强烈,他因此得名“残酷导演”。其实,这三部戏也反映出他在不同阶段对战争的思考:从最初泾渭分明的正义与非正义,到后来关注人性及其被战争改变的命运。
    去年11月底,中国儿艺根据著名作家曹文轩同名小说改编的戏剧《山羊不吃天堂草》作为国内首部“成长戏剧”,亮相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连演四场。
    执导该剧的是中国国家话剧院原副院长、一级导演查明哲。他说,不论是文学还是戏剧,都要给予人们一种人文关怀。作为一部现实题材的作品,全剧站在人类的悲悯情怀里表现青少年的心灵成长。因为,青少年这段时期对整个人生而言,珍贵而且重要。
    其实,从《死无葬身之地》《纪念碑》《中华士兵》,到《青春禁忌游戏》《生命行歌》,查明哲的戏剧作品,每一部在标注人的尊严向度的同时,都坚持将精神慰藉送抵人心、激发生活的热情与信心。
    1
    “三部曲”奠基“四重奏”
    “一部戏只要能够教育和启发一个或两个观众,那也善莫大焉。”查明哲已记不清到底谁曾说过这句话,但他一直朝这个方向在走。
    查明哲在戏剧界的盛誉最早是由三部戏加冕的——《死无葬身之地》《纪念碑》《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三部戏都是战争背景,后被合称为“战争三部曲”,死亡的阴影在舞台上徘徊,查明哲也被冠以“残酷导演”的称号。
    不过,眼前的查明哲,和“残酷”二字相去甚远。衣着随意,人也随和,谈到昔日作品,时而露出微笑,时而陷入沉思。查明哲的眼睛,清亮而深邃,间或透出几丝忧郁和温情。谈到某些导演构思、舞台处理的关键处,他沉静的姿态会瞬间打破,会大段背诵着剧中的台词,身体语言也随之丰富起来——指点、挥手,几乎让人目不暇接。
    他说,“三部曲”的集结不是有意为之,而是自然而成。
    1991年至1995年,查明哲在莫斯科国立卢那察尔斯基戏剧学院导演系深造。那段时间里,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俄罗斯民众生活动荡,为了买到每日果腹的牛奶面包,往往要排上几个小时的队伍。但查明哲发现,到了晚上这些人会换上最体面的服装,赶往剧场,沉浸在戏剧艺术中。
    饭都吃不饱了,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看戏?
    毕业前夕,查明哲问了博士生导师一个问题:在俄罗斯人民的心中,戏剧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位置?
    在之后二十多年的导演生涯中,查明哲数次复述过导师的回答:“在俄罗斯,剧院就是教堂。”教堂是什么地方?人们在这里忏悔,完成自我救赎,孕育信念与责任,汲取前行的生命力量。
    这句回答浸透了查明哲的戏剧人生。
    1997年,查明哲将《死无葬身之地》作为回国后第一部戏,在当时的中央实验话剧院首演。
    《死无葬身之地》是法国著名哲学家萨特的作品,描写了几个被逮捕的游击队成员,为了保守队长和村民下落的秘密,受尽法西斯野兽般折磨,在经历了一系列抗争后,英勇就义。
    在查明哲的理解中,萨特写这个剧本,就是为了“鼓励人成为自己的英雄”——游击队员英勇牺牲了,但他们以信念和尊严对抗了邪恶,是无可辩驳的胜利者。
    紧接着,查明哲又执导了《纪念碑》和《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战争是最极端的情境,在《纪念碑》中,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身份可能互置,为了复仇,剧中的母亲几次想要处决凶手,在‘爱’的名义下能不能抑制住杀人的冲动?这是每个人都要自我追问的。”查明哲认为,在战争的背景下,人的复杂性能得到充分的体现,他做戏剧,就是要逼近人的灵魂深处。
    在这样的自觉下,“战争三部曲”排成序列。
    “三部曲”的背景都不在中国,查明哲等待着一个心仪的故事,呈现中国抗日战场的图景。
    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中国国家话剧院推出查明哲导演的话剧《中华士兵》,重现了全面抗日正面战场上的“中条山保卫战”中,国民革命军“八百冷娃跳黄河”的尘封往事。
    一声秦腔吼出,“三部曲”汇成“四重奏”。
    查明哲和编剧冯俐磨了九稿,坚持要解决一个问题:这些年轻人为什么去死?保家卫国的精神和尊重生命的伦理之间如何取舍?
    第三幕的“论生”用一位位中华士兵的个人史论证了举生向死、雪耻殉国的合理性——副官陈淮靖在南京保卫战中被俘,亲历了在日军的几杆枪威吓、押解下,放下武器的上千军人如牲口般被杀戮,侥幸逃生的他,发出了“比生命、比活着更重要的,是尊严”的呐喊;田奉先的父亲田文杞为了使儿子“只有尽忠报国,不用再想给我尽孝”,默然自尽……在有血有肉的叙述中,悲壮不是为死而死的简单,而是看清生命本质的慷慨与自觉。
    在查明哲看来,仅用鲜血与炮火来诠释战争,是创作者的匮乏与取巧。战争中,人最本质的价值坦现无遗,只有认清“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耻辱”,才能领会到何为伟大的抗战精神。
    2
    直面和平生活中的暗影
    刚见面,查明哲就迫不及待地和笔者分享了一个消息:前几年,排演《青春禁忌游戏》的还是高校的话剧社,他刚刚获悉,这个剧目逐渐在中学流行,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开始扮成高中生“瓦洛佳”“拉拉”。
    “扮演者年龄层次的下沉,说明这部戏有现实的生存意义,剧里揭示的时代病或许已经蔓延到了更低龄的群体。”查明哲说。
    这个剧本是查明哲无意间获得的,一见倾心。“2003年,中戏的一个班排毕业大戏,请我导演并选择剧本。我和童道明先生聊到这个事,他顺口提到,女儿童玲正在翻译一位苏联女作家的剧作,还剩四分之一没有翻译完,她可以把结局先给我写出来,看看能不能用。”
    看过这部未完稿的翻译作品,查明哲立刻拍板,就排这个!
    《青春禁忌游戏》只有五个角色:女教师叶莲娜和四个十年级的学生。学生们热情地上门为老师庆祝生日,真实目的却是获取老师手里的钥匙,打开存放试卷的保险柜,用写满正确答案的试卷调换错误的。他们运用谎言、暴力来周旋,最后领头的瓦洛佳不惜用强奸女同学拉拉的方式,逼迫叶莲娜就范。
    叶莲娜老师交出了钥匙,自杀了……
    “这部戏打动我的就是‘当下性’三个字,30年前的他国作品,和我们当下的生活却何其相似!这些本来应该充满理想、拥有道德观念的孩子们,出身不同,却都被不良的社会风气污染,纯熟地玩弄着成人世界的肮脏把戏,毫无思想负担地走向了罪恶。用我们现在的话说,这些孩子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查明哲说。
    和查明哲以往的战争作品相比,这部戏的背景过于日常,但内里的残酷更甚——不为存活的权利,只为虚无缥缈的“前途”,本该天真无邪、干净纯洁的孩子无恶不作。
    查明哲的一见钟情,出于他一贯的选戏标准——直面真实,展现精神的冲突。
    2003年,《青春禁忌游戏》首演。
    查明哲加入了导演语汇的象征与仪式:开场时,六个孩子昂扬地打着队鼓从观众席走进剧场,走上舞台;一幕与二幕间,他们列队打鼓在四位“抄家”学生的身后穿过;结尾处,他们从舞台深处迎着漫天的风雪向我们走来……其中激荡着导演查明哲的忧虑与思考:四位十年级的学生昨天还是纯真少年,今天风华正茂的他们已然如此,那么,明天的孩子们能否守着理想保留良知?
    表现叶莲娜之死时,查明哲让她背过身躯,在暴风雪里静默为雕塑:理想主义已经败亡,殉难者能不能化为警示与烛照的碑像?时代的病症有没有希望在道德的坚守中疗愈?
    查明哲为《青春禁忌游戏》写下了一句“导演的话”:今天我们在这里,寻觅昔日的坐标,擦亮明天的太阳。
    “戏剧不应局限于描摹生活的一团漆黑,那只能制造一般的意义,最后不该是灰色调,叶莲娜失败了,但她是我们昔日的坐标,希望的火种留在明天的太阳里。”查明哲说。
    3
    既冷峻 又温暖
    提到2004年的话剧《立秋》,查明哲总会陷入伤感:《立秋》的导演是他的恩师陈颙,在排练的过程中,陈颙猝然去世。查明哲临危受命,接棒排演。他给自己取了没有先例的称谓:继任导演。
    《立秋》这部戏围绕晋商展开,写的是他们衰落的历史。原剧本中,那位老者、昔日票号的掌门人感慨“立秋”的到来,后辈小儿追问后面是什么节气,一路问到冬日降临,最后老者以“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收束全剧。
    查明哲翻着剧本,在结尾打了个问号。
    “这剧讲晋商,不是讲他们过五关斩六将,而是讲败走麦城。到了‘白茫茫大地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确有凄美的诗意和惨淡的人生况味,但这句话有些宿命,用来总结以诚信立身、不甘命运的山西商人,不恰当。”
    查明哲认为,剧中人虽然失败了,但他们有健康的人格,内在精神是积极向上的,陷落低谷之后,不是一味消沉,而是思索改变,以顺应时代。
    “我反复和演员琢磨这个结尾,按照台词的逻辑,立秋后有小雪、大雪……一路数下来,后面是立春。”查明哲说。
    就是立春!
    查明哲将节气的问答一路延伸,老者念到“立春”,抬眼远眺,若有所思,牵着小儿,缓步行去。
    “戏剧要有思想,激发观众思考中国文化的方向,改造国民精神人格,探索民族前行的道路,建立希望,走向未来。”查明哲认为,戏剧的价值,就是帮着人们“立春”,这才是艺术永恒的所在。
    《立秋》之后,查明哲又导演了一系列国内原创戏剧。他拒绝浅尝辄止的描述,不回避沉重,敢于将草根民众的辛酸与苦难请进剧场:《万世根本》里有安徽凤阳农民包产到户的思想拉锯;《长夜》聚焦社会转型期农民工的众生相;《我那呼兰河》中的男女被奴役压弯了脊梁;《易胆大》的江湖艺人斗凶抗恶,黑暗势力张牙舞爪;《西京故事》里的主人公罗天福的遭遇折射了城乡文化冲突,锋芒刺骨……
    风雨飘摇中,查明哲却始终为角色留存了萧瑟里的春意、幽暗中的熹微:在《万世根本》里,十八个农民按血手印,查明哲用了十八次红色的闪光,十八声响鼓,以撼天动地的声响褒扬着“敢为天下先”的先驱;《西京故事》里,古槐挺直了枝干,永不枯萎的绿色在每个人心里燃了一把火;《长夜》的绝望时刻,受辱的荷花喊出“我不想在黑夜里活着……咱的日子得朝亮处走……”
    2009年开始,“00后现实主义”活跃在戏剧界,查明哲被指认为这一新兴流派的代表人物。
    查明哲这样表述“00后现实主义”的自我期待与理想追求:面对现实,揭示真相,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具备强烈的批判精神和深刻的反思态度,拥有冷峻、温暖的人文关怀与兼容、探索的审美呈现。
    “导师告诉我,剧院是教堂。而在有些地方,我发现,剧场成了庙会,台上热热闹闹,台下嬉笑打闹,只是浅薄的消遣,轻飘飘软绵绵,不关涉灵魂,不能给观众带来任何的精神力量。”查明哲认为,戏剧的终极价值就是人文关怀,而人文关怀的内涵包含了三个方面:对人类价值的终极关怀、对人类缺陷的深深忧虑、对人类出路的苦苦思索。
    “敢于立秋,也敢于立春。”查明哲说,“戏剧工作者要有悲剧意识、忧患意识,但悲悯中,还要传达乐观和希望。”
    4
    穿越生命 啸吟徐行
    去年上半年,查明哲的新戏《生命行歌》首演,这是国内第一部关注死亡质量的话剧。
    从雏形到成品,《生命行歌》的基调走向经历了三次改移。
    上海市金山区的一家医院里有个安宁病房,接受舒缓疗法的都是生命时间不足一个月、已然放弃治疗的临终患者。安宁病房受到了表彰。起先,医院想要拍一部微电影,进行“好人好事”模式的宣传。
    这个题材引起了上海戏剧学院的注意,一位资深编剧接手了剧本的写作,查明哲被请来做导演。
    查明哲和编剧聊起了思路,两个人都同意,不能局限于赞美“好人好事”,要将重点放在对生死伦理的思辨上。
    “我们要为这些遭遇多年不公命运的弥留老人唱一曲挽歌。”编剧说。
    “挽歌……”查明哲陷入思考。
    查明哲说,死亡是我们都要完成的最终功课,这个功课大多数人只能独立完成。挽歌虽有对公正的呐喊、呼唤,却如何解决将死之人只会被动、消极地等待死亡的生死命题?
    查阅各国的安宁病房资料,查明哲发现,世界第一家安宁机构是上世纪中叶由一位英国护士创办的,在那座临终关怀院的墙上,篆刻了一句深情的话:你是重要的,因为你是你,你一直活到最后一刻,仍然是那么重要。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安详逝去,但也尽一切努力,令你活到最后一刻。
    医护的舒缓功能,临终者的自主意识,执手共舞。
    “我们不给他们唱挽歌,要让他们自己,且歌且行,唱行歌!”查明哲寻觅到了作品的精神内核。
    反复锤炼,《生命行歌》在沪唱响。
    “哲学艺术里有大量生死的探讨,但多是西方话语。我要用中国的文化来解释生死。”查明哲说。
    “过年了,长一岁了!”舞台上,清脆的童声响起,龙钟老人们接到了护士们给的任务:为新年晚会选首歌,每位患者都参加演出。
    “在我们的日常语境中,过个年,每个人都长一岁,但这些老人的生命指针到了最后一格,能不能过这个年,能不能长这一岁,他们不知道。对死亡的各种复杂情绪让他们回避演出,每个人都推三阻四,戏剧矛盾、心理冲突的张力就显现了。”查明哲说。
    查明哲用五个“然”概括创作的主旨:让更多的人对“生死枯荣”的自然规律——当然地认知,坦然地接受,释然地放下,安然甚至欣然地走去。
    在舞台上,泰戈尔的名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以书法表现,笔墨淋漓处挥洒着豁达。在剧末,老人们颂唱着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诗句,娃娃们加入了和声。黄阿婆穿上盛装、唱全了评弹开篇,老战士扛起了“拐杖”钢枪,高总直起了腰杆,陈阿公挥着手杖翩翩起舞……每个人都以最辉煌一刻的姿态,进行了人生的谢幕,穿越生死,啸吟徐行。
    枯荣有时,轮回不息,“残酷导演”圆满了生命的终极追问。
    查明哲的严厉是出了名的,若要演哭戏,必须哭出来,绝对不能糊弄观众。曾经有位男演员半开玩笑地和查明哲的儿子查文浩说,“我这辈子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你爸,一个是我爸。”
    合作久了,演员们对于查明哲的“折磨”甘之如饴。查明哲的学生乔宗玉说,几次提到查明哲,她都能看到,演员邢佳栋的眼神会瞬间湿润。邢佳栋告诉她,查导有个“监场”的习惯,每场演出时都会密密麻麻写上几大张“处方”,哪句台词说得好、哪个动作做得到位,哪些地方需要改进,上面都有标注。演出一完,查导都会掰开揉碎说与他听,督促他再接再厉。
    演员里流传着一个“三段论”:“最早是查导折磨我们,然后我们自己开始折磨自己,最后我们共同享受折磨。”
    在与导演相托知己的戏剧评论家吴戈眼里,查明哲是一个忧郁的诗人,一个价值的守望者,一个生命的讴歌者,一个艺术的苦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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