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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广（广东广西），饮早茶如同一天开始的仪式，一盅两件，三几朋友，扯闲篇，拉家常，将昨夜做的梦讲出来听听。似乎人要彻底醒过来，就靠这人群中嗡嗡的氛围，这是他们睁眼所见的日常，这是他们生活的滋味。有年春节回家乡过年，跟父母在西江边饮早茶，因为人太多，只能选择搭台，也就是拼桌。那天跟我们搭台的是两个老女人。她们坐下来就很自然地跟我们聊起来。其中一个老一点的，话最多，一路听下来，我先是惊，后是蒙，最后是疑。她几乎将大半生的光辉岁月都讲给了我们听，那种光辉的程度，在我们这个小城里简直可以称为奇迹。另外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面带敬佩地附和着、帮衬着她的讲述。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这个女人在茶楼里是出了名的，谎话连篇，讲多了，人家就当耳边风。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女人的话，滴水不漏，是毫无破绽的谎言。母亲进一步告诉我关于这个女人的真实故事，跟她所讲述的光辉人生，简直大相径庭，悲伤、黯淡。而她在自己的谎言里，活得眉飞色舞。真相让我感到心酸。 生活中大致有这么两种人。一种是，活得越来越真实，真实得连梦都荡然无存；一种是，活得越来越不真实，睁开眼睛就想逃到梦里去。《小姐妹》里的左丽娟无疑属于后一种。她不摇摆、不犹疑，就像崂山道士的穿墙术，直直朝梦的墙里穿进去。直到被梦重重地撞伤。 我想，茶楼里的那个女人，是快乐的，她活在自己的梦里，勇敢、大胆甚至荒唐地活着，梦里不知身是客。《小姐妹》里的两个女人并没有她那么幸运，她们时刻被现实提醒，梦得毫不彻底。如同顾智慧那个美好的春梦：吕教授上门求婚，穿的是当天那件格子衬衫，白发苍苍，而她却是几十年前未出嫁的模样。在梦里，时间也没能让顾智慧遂愿。梦里仍知身是客，这是多么让人忧伤而无奈的一件事。 春天的时候，我写下这两个小姐妹，当然，她们身上叠加了其他人的故事，同时，为了抵御暮年时分的薄凉，我为她们叠加了一件温柔的外衣——友情。就像为了掩盖顾智慧眼角的伤，左丽娟给她戴上了一副墨镜，让她看出外面的世界，就像在梦里看到的一样。 又，以上这篇创作谈写于今年10月，11月下旬我回家看望父母，闲聊中得知，茶楼里那个谎话连篇的老女人，在10月份的某个夜晚去世了。小城人在传说她去世消息的时候，仍旧戏谑地称这个贫穷的女人为“富姐”。我陷入了长久的空白，说不清楚是悲伤还是平淡，这个跟我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我在小说里跟她试图做过很多次对话，我自以为已经是熟人了，然而，死亡是一件真实的事情，我所虚构的那个她，因为死亡忽然变得真实起来，真实而陌生。我问自己，在小说里有没有温柔、细心地对待她？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让我感到沮丧，自责，扼腕叹息。人一生的结局不会重来，小说也一样。好在，故事无穷尽，写作的人面对一种又一种开端，并慎重地将它们一一结局，这大概就是写作对于我的巨大吸引力所在。我想在下一个故事里，善待她一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