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刘丹青研究员于2018年12月15日在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召开的“2018当代语言学前沿:第二届‘走向新描写主义’论坛”上的开幕式致辞,由葛成章根据发言录音整理而成,已经作者校读修订。 各位来宾、各位同行,老师们、同学们: 早上好!按照惯例,开幕致辞应该先赞颂城市、季节和气候,然后感谢会议的东道主。我描绘城市、季节的修辞不如主持人好,感谢的话留给主办方的胡建华老师来说。下面我就直接进入我们的主题,谈一下我个人对于“新描写主义”的一点认识和感想。 这次论坛是语言所每年召开的十几个学术会议、论坛之一,这里面我只能参加很少的一部分。这个论坛的规模不大,但却非常有特色,所以我仍然想办法来参加了。说有特色是因为它是一个由学术理论取向来命名的论坛,而这个学术理论取向就是要尽量减少理论对于语言研究的干扰。这本身就是一个带有悖论性质的取向。就我个人而言,下面我谈谈自己的四个简单的认识。 第一个是描写和解释的关系。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开始,学界经常有一种说法——“以前中国的语言学研究和汉语研究主要在于描写,从现在开始,要更多地关注解释”。从此以后,人们好像有一种两极化的思维——把描写当成低级的,把解释当成高级的。实际上,我觉得不存在简单意义上的描写和解释的二分。任何描写实际上都是对于它所关注的现象的一种解释,而某一层次上的解释可能对更高一层的研究来说都是描写,这是一个多层叠加的关系。这种关系建立在这样的一种基础上,即其中每一层的描写和解释都是对的,至少是相对为优的。因此,描写和解释的关系不是一种简单的低级和高级的关系。此外,在当下提出“新描写主义”本身就有一种理论的勇气,因为它看到了描写和解释之间的那种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的关系。好的描写好过坏的解释,高级的描写好过低级的解释,这是我的第一点认识。 第二个是理论和描写的关系。这也是一种复杂的关系。首先,任何描写都需要建立在理论的基础上,而“新描写主义”实际上更强调理论视野对描写的深度和细度的促进作用。其次,任何理论都可能既是一个探矿和掘矿的机器,同时也可能是一个掩盖和填埋的机器,不同理论可能都会起到揭示事实和掩盖事实的双重作用。因此,我们就要区分哪一种理论能够揭示更多的事实,而哪些理论只能掩盖更多事实。我们提倡“新描写主义”,就是不限于单一理论的目光,而是要借助理论的工具来拓展描写的深度和细度,提升我们对于语言事实本身的认识。这个过程中也有一个理论的选择和使用的问题。我们要尽量避免某些强势的理论,因为强势的理论往往为了维持理论的一致性,会特别注重某些事实,而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另外一些事实。“新描写主义”提倡使用那些能够帮助我们深化对事实的认识,也能更广泛地揭示事实的理论,同时避免理论的偏见和成见对于语言事实的掩盖。因此,不像那些主要在阐述理论的内在逻辑和维持理论的一致性的单一理论的研究,“新描写主义”是通过理论眼光的引入来提高我们描写的深度。 有一种说法——“我们要用朴素的眼光来看待语言/汉语的事实”。就我个人的认识而言,实际上没有什么人文社会科学是能够完全脱离理论的视野来进行的。即使是那些对人文社会现象已经形成了社会范式的共有认识,实际上其背后也仍然有隐藏着的理论思维。例如随着社会的变迁,某些社会观念的改变其实也就是理论的改变,即使不被视作某种专门的学术理论的改变,也会是一种社会共享的世俗理论的改变。这是人类从自然科学到人文社会科学都遵循的一个道理。所以,当人们说“用朴素的眼光看汉语的理论事实”的时候,其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其指向的目标,很可能是以自己的理论来取代那些为大家所接受的现有理论,未必是更加朴素的眼光。21世纪初在哈尔滨召开的“首届汉语方言语法国际研讨会”上,我就曾说过,有人讲我们要抛开一切理论的束缚,朴素自然地来看待汉语方言的事实。而事实上我们看待中国语言的事实已经有两、三千年了,建立了一些音韵学、训诂学和文字学的体系,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形成独立系统的语法学体系,这就是因为当时我们缺少关于语法的理论眼光。我们今天所获得的有关汉语语法的知识,绝大部分都是在《马氏文通》及其之前的一些传教士的语法著作引入之后才逐渐建立的,再跟传统文化中训诂学、章句学等理论里珍贵的语法分析的元素结合起来,才形成我们对于汉语语法的认识。所以,存在理论好坏对描写质量的影响,但是不存在纯粹的没有理论观点的描写。 第三个是“新描写主义”和语言类型学的关系。“新描写主义”所提倡的“新描写”与以往的描写不同,它强调要有一种跨语言的眼光。这与我本人所一直从事和提倡的语言类型学是非常一致的。任何建立在单一语言基础上的理论,本身都是可以被怀疑和质疑的,它们需要被更多的人类语言事实去证实或证伪。拥有跨语言的眼光可以使我们避免沉浸在单一语言描写时所受的局限。理论和语种都可能给语言的描写带来新的天地,而同时又可能给我们带来成见。语种的道理跟理论的道理一样。如果我们能够有一种跨语言的眼光,就能够更好地觉察单一语言描写中可能存在的偏见和成见。 第四个是“新描写主义”和我所提倡的语言库藏类型学的关联。今年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吴建明教授在《语言教学与研究》上发表了一篇有关库藏类型学的文章①,综述了库藏类型学提出之后理论的发展。其中特别提到,库藏类型学所特别提倡的是一种模型中性的理论和观念。模型中性就是强调关注语言事实,尽量不让理论和学派的偏见影响我们对语言事实的发掘。我曾经也说过库藏类型学更关注的是visible facts,即我们看得见的语言事实。“新描写主义”在这一点上与库藏类型学有共同之处,因为“新描写主义”也是关注语言事实本身,尽量用理论去挖掘而不是掩盖事实。但是,“新描写主义”可能更多的语言学背景是来自于形式语法,更多的语言背景来自于形式语法对语言事实的发掘,因此它可能会侧重用一些形式语法工具去发掘invisible facts,即隐性的语言事实。这一点与库藏类型学不完全一样。但是它们的共同目标都是要对于语言事实作更深刻的描写,只不过“新描写主义”可能在某个特定时期或是特定话题里,把跨语言的研究作为一个背景或工具,来更好地看待具体语言的事实;而类型学则是把跨语言的研究作为自己主要的、本职的任务。这是对研究对象的分工不同。但总的来说,我看到“新描写主义”和我所关注的语言库藏类型学有十分明显的交汇点,我们完全可以互相促进、互相提高。这也是我对本次论坛所寄予的希望。 社科院最近主编的“汉语方言参考语法”丛书大概在明年就能推出前两本。这套丛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新描写主义”、同时也是库藏类型学的一种尝试。以往我们有很多粗略的、非“细颗粒化”的研究,这导致我们往往会觉得方言之间的差别不是很大。引入更多的语言类型学和语法理论的视角,我们就可以看到汉语方言里面很多以往被人们所忽略,但实际上大量存在而且很有特色的语法现象。等这套丛书出版以后,我想也可以为我们的“新描写主义”提供更多实证的材料。这就是我的一点感想,谢谢大家! ①吴建明 2018 语言类型学的前沿探索——寻求“库藏”的眼光. 《语言教学与研究》(02):70-8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