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术通文道 诸子的“道术之辨”着眼于天地万物,由天地万物推衍到诗文,是古代文论的自然理路。比如朱绂《刻名家诗法汇编题辞》:“世道变诗道亦从而变,诗变而诗法生焉。”(11)《师友诗传录》载王士祯语:“天道由质而趋文,人道由约而趋盈,诗道由雅而趋靡。”庞垲《诗义固说》云:“天地之道,一闢一翕;诗文之道,一开一合。”徐增《而庵诗话》云:“天地之气,日趋于薄;诗人之习,日就于容易便利。”即是由“天道”推及“人道”进而推及“诗道”的思维理路。这样,诸子对于天地万物“道”与“术”关系的认识自然也适应于“文道”与“文术”的关系。 我们首先以刘勰的《文心雕龙》为例来谈这个问题。作为体大思精的文论著作,它既谈“文道”也谈“文术”。《文心雕龙》有“原道篇”,也有“总术篇”。在刘勰看来,“文道”与天地万物之道并生,天地万物之道自然而然,文学之道也自然而然。刘勰由天地之道推演出人道和文道,这一推演路向似乎也成了古代文论的常例。刘勰说,圣人创立经典,是“原道心”而设立教化。基于“道心”、“明道”的言辞能鼓动天下,可以广泛使用而无障碍,生命力长久而不衰竭,因为这是“道之文”(《文心雕龙·原道篇》)。刘勰这里说明了“文道”对“文术”(即“言辞”)的决定作用,基于“文道”的“文术”才能生命之树长青。刘勰认为,“道”是看不到摸不着的,而具体的言辞(文术)则可知可感,所谓“天道难闻”、“文章可见”(《文心雕龙·征圣篇》)。刘勰认为,圣人之道恒久不刊,影响至广至深,可以深入人的精神、文章的精魂,所谓“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文心雕龙·宗经篇》)同时,刘勰也特别注重对“文术”的探讨,他认为写文章要“研术”,要“晓术”: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奕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文心雕龙·总术篇》) 刘勰认为,写文章“有术有门”,“执术”的话就能驾驭全篇,“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写出好的文章;相反,“弃术”的话即使写出好文章也碰运气,情不会,机不顺。刘勰这是从大体上谈“文术”,具体到构思养心、遣词造句、篇章布局、用事偶对等等,又有许多更具体的“术”,所以《文心雕龙》许多篇目都谈“术”,如“驭文之首术”、“秉心养术”、“心总要术”(《文心雕龙·神思篇》)、“文变殊术”(《文心雕龙·定势篇》)、“心术既形”(《文心雕龙·情采篇》)、“兹术或违”(《文心雕龙·风骨篇》)、“心术之动远矣”(《文心雕龙·隐秀篇》)、“术不素定”(《文心雕龙·熔裁篇》)、“斯术既形”(《文心雕龙·知音篇》)、“文武之术”(《文心雕龙·程器篇》)、“智术而已”(《文心雕龙·序志篇》)等等。 《文心雕龙》不仅谈“文道”也谈“文术”,更注重谈两者的关系。文学的不同层面、不同问题上又有不同的道术本末关系,比如刘勰讲“通变之术”:“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各式文体如诗、赋、书、记,“名理相因”,这是文体的“常”与“道”,这是不变的东西;但是文章的“文辞气力”,是变化多端,而且是变化无穷的。所以写作的“通变之术”,既要持守文体不变之体,又要参酌文体变化之方,这样文学才有无限宽广的道路,也才有永不枯竭的源泉:“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文心雕龙·通变篇》)又如讲“附会之术”,就是要“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也即现代文学理论所谓的结构艺术。一篇文章,思绪纷杂,如何才能使之统合归一呢?刘勰认为,关键在于“总纲领”:“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文心雕龙·附会篇》)总之,在刘勰看来,“文道”和“文术”是紧密相联的,是“一”与“万”、根本与枝叶、源与流的关系,光讲“文道”不讲“文术”不行,离开“文道”只讲“文术”也不行。 《文心雕龙》之外,后世其他文论也关注文学的道术关系。比如《原诗》其中有“诗道论”:“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原诗·内篇》)“盖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天道十年而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原诗·内篇》)朱东润评之:“深源于正变盛衰之所以然。”(12)也就是说,《原诗》对于诗歌发展的道理作了深入的探究。同时,《原诗》还提到“理、事、情”,这是作诗的技术层面问题。也就是说,《原诗》注重“诗道”与“诗术”的统一。历代文论有大量论述从字法、句法、篇法、平仄、用韵到手法等方面的内容。这些看似零碎松散的论述背后,却隐含着作者带有根本性的文学理念和学术思想。也就是说,“文术”背后有“文道”在,根本的“文道”决定着具体的“文术”。 比如蔡钧《诗法指南》,这是一本专门指导科考的学习指导书,因此所讲内容可操作性很强,也就是说,“术”的成份更多。其中设有“总论”一卷,这是全书的根本思想所在,收集了历代诗话中关于诗学本体论的重要论述。比如收录了沈德潜论诗的一段妙论:“诗不可无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自行,云生自起,何处更著得死法。”(《诗学指南》卷一)(13),这是谈诗学的一个根本原则,诗要有法但又不要死法,是诗之“道”。《诗学指南》又设有“相题”、“立意”、“练句”、“练字”、“警句”、“用事”、“含蓄”、“夺胎”、“翻案”、“押韵”、“构思”等纲目。(14)这些形式层面的艺术讲究,是讲如何具体贯彻落实“道”的,都属于“术”的层面。同时,“道”与“术”又不是绝然判别,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结合具体的论述,我们更能看出这一特点。比如书中引用顾小谢的观点:“作诗须简练”,这是诗学之“道”,而如何把诗之“道”落到实处呢?这就要诗之“术”。顾小谢以杜审言《和康五望月有怀诗》和张九龄《望月怀远》作了具体分析: 必简(杜审言)作较之曲江,尤为简练。如曲江(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两句,必简则用“明月高秋迥”一句,言明月至高秋,而迥则无处不照。练一字可省却“天涯共此时”一句矣。曲江“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两句,必简则用“愁人独夜看”一句,言愁人于月夜独看,则无时不想,练一“愁”字可省却“竟夕起相思”一句矣。所谓练字法也不特此也,即如“海上生明月”五字,止说得明月至。必简“明月高秋”四字内又添入“高秋”二字,使多一层景象矣。如“怨遥夜”、“起相思”六字,止说得怨字,至必简“独夜看”三字内又添入“看”字,便多一层人情矣。所以必简三四两句尚有余力,摹写愁人比拟口气,而曲江五六止好抵必简五六,无暇再发余意也。(《诗学指南》卷一)。(15) 今天的人们显然更喜欢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顾小谢,清乾隆年间苏州人,与赵执信多有交往。今天我们也不赞同他的审美观念。但就诗歌简练来说,顾小谢的观点是对的,杜审言的《和康五望月有怀诗》的确比张九龄《望月怀远》更简练,内涵也更丰富。顾小谢的解说,具体到一个字的如何使用及其效果,这就落实到具体的诗之“术”了。同时我们可想见,读者读这段文字,不仅知道了如何使用一字一句,也同时体悟到了“作诗须简练”的“诗道”。所以从这个层面来说,《诗学指南》一书尽管“术”的成份更多,但同时又是术中有道,道中有术,道术结合。 又比如,“虚实结合”是古代文论的重要命题,这是“道”,但如何做到“虚实结合”呢?特别是就具体诗体而言,何处用实字?何处用虚字?这就是“术”了。我们来看清人黄培芳的一段诗话: 钱萚石先生论七律之法,三四起处宜用实字接,方不虚弱,此处间用虚字接则五六务必用实接矣。若四句俱虚接每至靡弱不振,又最要在第七句得力,在提振得起。尝拈老杜《秋兴》“鱼龙寂寞秋江冷”句为法,谓其沉顿而出,收摄而挥斥也。(《香石诗话》卷一)(16) 钱萚石即钱载,他具体要求七律诗何处用实字,何处用虚字,这就是诗之“术”,而“术”的背后有诗之“道”在,此“道”即“虚实结合”。 历代文论所谈的文道文术、诗道诗术,就其问题视野和思维向度而言,仍然在先秦诸子“道术之辨”的视野和向度之内,是先秦诸子“道术之辨”在文学领域的具体运用而已。正如黄子云《野鸿诗的》所说: 诗犹一太极也,阴阳万物于此而生生,变化无穷焉。故一题有一义,一章有一格,一句有一法;虽一而至什,什而至千百,毋沿袭,毋雷同。如天之生人,亿万耳目口鼻,方寸间自无有毫发之相似者,究其故,一本之太极也。太极诚也,真实无伪也。诗不外乎情事景物,情事景物要不离乎真实无伪。一日有一日之情,有一日之景,作诗者若能随境兴怀,因题著句,则固景无不真,情无不诚矣;不真不诚,下笔安能变易而不穷?(17) “太极”、“阴阳”云云,说的是“诗道”,而“一题有一义”、“一章有一格”、“一句有一法”云云,说的则是“诗之术”了。“诗道”与“诗之术”的关系就是“一”与“千百”的关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