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高中毕业去西安上大学。大学第一堂课,辅导员为了活跃气氛,让大伙儿都上去说几句,或者展现个人才艺。话音刚落,教室就炸锅了,欢叫声此起彼伏,刚刚还和我一样蔫了吧唧地靠在椅子上的同学,一个个都活过来了,纷纷登台抖搂才艺:秦腔、相声、长拳……就差没有把春晚的主持人请过来了。轮到我的时候,我磨磨蹭蹭的,脸红得跟涂了颜料一样,腿软得站不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吞吞吐吐地解释,大意是说自己没有才艺。底下人都笑了,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是温州人,让他表演说温州话!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会说家乡话居然还会成为一种“才艺”。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说。不知道我的温州话说得标不标准,但我已经无暇去顾及了。当我说完的时候,大家都笑得东倒西歪,仿佛看了一场喜剧一样乐不可支。我们的辅导员也笑得合不拢嘴,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这么羞涩,跟个姑娘似的!”她这句话等于是往油锅里又滴进了一滴水,底下全“炸”了。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我徒然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经历加剧了我的羞涩心理,让我从此羞于在一切公开场合表达。 夜深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到学校后面的家属区走走。那里经常一片漆黑,显得很安静。有时候,我还喜欢傍晚去学校的食堂里切上一斤卤肉,再去篮球场对面的小卖部里称几两花生米放到书包里,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一个人塞着耳机,默默地从东门出去,沿着古旧的墙根一路往南走,一直走到一条不知名的小路,看看四周无人,就拣着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台阶坐下来,从书包里摸出花生和肉,一边吃一边看着远处秋风下的植物。这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野路,有时候一晚上也看不到人,只有偶尔经过的几辆车,呼啸而过。夜色渐浓,我感受着臀下传来的阵阵寒意,一个人痴痴地望着眼前空寂的道路,一时间大脑似乎停止了转动,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悲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如痴如醉。 有一天,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的时候,在道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姑娘。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运动上衣,下面是一条披散开来的棕色裙子,在风中轻轻地飘荡着,路灯透过树梢渗下来的光不时掉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的皮肤千变万化。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在经过我的时候,突然转过来瞥了我一眼,然后猛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整个过程简短得如一瞬。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体内的某种力量被震醒了。让我感到激动的不是她的长相,事实上我也看不清她的长相,真正让我感到内心一震的是,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在这无何有的小路上,突然冒出来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和我在此骤然相逢。我们的人生之路何其纷繁,纷繁到稍一转念就各自东西,我们的人生又何其渺小,渺小到存在与消失对于这个夜晚来说都毫无意义,但起码在这一刻,我们的维度是相同的,我们的心境是相似的,这让我的内心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温暖。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目送她到道路尽头。然后,我起来拍拍屁股,也朝前走去。夜色隐藏了我的行踪,使我一直得以跟在她的身后而不被发觉。后来,让我惊讶的是,她拐上了一条往西的路,一直走到学校的南门,进入了校园,然后一路往图书馆走去。我悄悄地尾随着她,跟着她来到了二楼的借阅室,看着她入座。借着阅览室的灯光,我看到了她的长相,内心毫无波澜。后来,我趁她去上洗手间的时候,鼓足勇气,把一张纸条放在她的桌上:请你明晚六点到南门口一聚,有要事商量。 次日晚上我在南门的寒风中等了两个多小时,却不见她踪影。失败再次把我打回了原形,我又变成那个羞涩而敏感的少年了。此后我再也不敢如此主动,这一幕遂成为我人生中的绝唱。 相信我所有的朋友都拥有过一段敏感而压抑的岁月。人的情感总是守恒的,有时候,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的人,内心世界就会苍白一些,而平日里沉默的人,内心往往流淌着一条汹涌的河流,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出口,它一定会“溢”出来。所谓才华横“溢”就是这个样子。 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慰藉的我,开始迷上了打游戏。当时玩的游戏比较单纯,就是下军旗、斗五子棋。至于为什么不打怪兽,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脑子不够转,不太会玩。这样过了一阵子,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些人,偶尔也毫无心肝地聊聊天,排遣一下寂寞。也只是隔靴搔痒。慢慢地,我把大把的时间掷到网吧里,开始喜欢在网吧里敲文字,那种拉上窗帘暗无天日的网吧环境让电脑屏幕上的文字看起来异常醒目。黑暗培养了我的幻想能力。当敲下每行文字的时候,我都会想象着有个人一直坐在对面,看着我在文字的虚无世界里一阵撒野;等我玩累了,就停下来和我聊几句,彼此会心一笑,这种时刻陪伴的温暖是现实生活中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走上写作这条路的。对于我来说,写作,就是在一个虚拟世界中寻找一个精神相通者。迄今为止,我摆在世人面前的这些小说,显然都还达不到优秀的标准,但它们毫不例外代表了我当时的心绪。写作的时候,指尖流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认真活过的证据。它们有的是我沉重的心情碾过的痕迹,有的是我飞扬的梦想掠过的声音,它们既是我苍白的人生的写照,也是我满心向往的生活的幻影。检阅它们,就是在检阅自己的生命。我总是在想,假以时日,我们都将垂垂老去,但只要文字在,只要纸还在,我的这些情感都将永存。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 曾经有一次,我在余华的某篇访谈中读到了这样的文字,他说:“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已经建立了现实经历之外的一条人生道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这些短篇小说所记录下来的,就是我的另一条人生之路。” 很久以前,我把它抄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现在我也把它送给你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