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佩列文发表了轰动俄罗斯文坛的长篇小说《“百事”一代》(Generation“П”)。小说发表后的十多年里,始终名列俄罗斯国内畅销书榜首,几乎每年都要再版一次,2011年甚至被拍成电影搬上荧屏。在国外,小说同样获得了赞誉。它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美国、英国、法国、西班牙、德国和中国出版,并在德国、奥德利和中国作为优秀外国文学作品而授奖。汉译本《“百事”一代》甚至使得佩列文被称作“俄罗斯的王朔”。 这部作品为何在国内外均引起巨大反响? 这也许主要源于佩列文将当代俄罗斯现实与天马行空的文学虚构高度结合,使用神话、反讽、怪诞、互文游戏等文学技巧和手法,营造出亦真亦幻、虚实难辨、色彩斑斓的艺术图景。 小说主要以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俄罗斯现实为背景,隐喻性地书写了青年诗人塔塔尔斯基在社会转型期放弃精神追求而追名逐利的堕落之路。塔塔尔斯基生于七十年代——百事可乐开始输入苏联,且苏联人内心深处偷偷艳羡大洋彼岸的神秘国度。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苏联人,已不可能具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少年时代的塔塔尔斯基因为不想参军而报考了技术学院。二十一岁时,他因为偶尔读到的帕斯捷尔纳克的现代主义诗作,而喜欢上写诗,从此转入文学院学习,最终却没有通过诗歌系的考试,只能从事苏联各民族语言的翻译工作。那时,他心中关于未来生活的理想模式是:白天翻译谋生,晚上写诗坚持自己的文学梦。但苏联的解体剥夺了他的翻译谋生之路,只留给他文学梦想。 这一梦想,后来也被摧毁:一次他路过商店的橱窗时,看见一双皮质优良、做工精细的俄式皮鞋被随意丢弃在一堆土耳其旧货中,落满了灰尘;他触景生情,感慨自己的文学梦就像这双俄式皮鞋一样不再为时代所需。于是,他决定顺应时代潮流来转型,利用自己的文学才华成为市场经济的“弄潮儿”。经历数次坎坷和沉浮后,他在广告界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成功。但与此同时,他的精神发生了蜕变,从一名文学青年彻底蜕变为物质主义者和拜金主义者。 对俄罗斯社会现实的高度影射 小说字里行间高度隐射当代俄罗斯社会现实。首当其冲的现实,就是西化改革给俄罗斯社会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众所周知,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俄罗斯就在官方的引领下开始从苏联发展模式转向西方发展模式,从戈尔巴乔夫时期开始,一直持续到盖达尔—叶利钦政府乃至普京时代。而伴随着这一改革的,是苏联这样一个大国的解体,以及俄罗斯从发达国家向着第三世界国家的坠落。 西化改革使得俄罗斯不仅在政治、经济体制方面发生了本质变化,而且在遭受西方商品经济入侵的同时,也遭受着西方文化的入侵。这是小说隐射的第二个当代俄罗斯社会现实。小说标题将英文单词“generation”和俄文字母“П”杂糅,从形式上就能直观体现西方文化对俄罗斯传统文化的入侵。而这两个词隐含的多种含义,则从更深层次表达了这一点。 “generation”不仅指“一代、一族”,还有“产生,发生”“生产,制造”之义,它隐射了西方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在俄罗斯的复制生产。而俄文字母“П”有着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这里可以理解为俄文单词“一代”(поколение)的首字母,指像塔塔尔斯基一样出生于苏联,并受到西方风气思潮影响的七〇后。“П”还可以理解为“百事可乐”的俄文译名(Пепси)的首字母,同样是西方文化入侵的象征。“П”还可以指小说中长有五个爪子的跛脚狗皮兹杰茨(Пиздец),女神伊什塔尔死后附身于它,而追名逐利的塔塔尔斯基不惜成为女神的人间丈夫。“П”甚至可以理解成俄文构词前缀“пост-”(后)的首字母,表示后现代、后结构主义、后工业和后信息社会等——也就是电视、广告等大众媒体操纵民众意识的当代社会。 俄罗斯西化改革所导致的社会变化和国家解体,使得国民开始丧失民族定位和身份认同,进而导致俄罗斯民族思想和精神危机。这是小说反映的第三个当代俄罗斯社会现实。小说首页赫然标明“致中产阶级”。所谓的“中产阶级”,是由千百万个塔塔尔斯基构成的当代俄罗斯社会中流砥柱,他们是遭受市场经济全面侵袭、价值观完全拜金化的一代人。但他们的异化不是个人主动的选择,而是社会和历史强加的。佩列文曾明确表达了这一思想:“我们所居住时代的极权主义从原则上说在各个方面表现并不深刻,因为任何‘深度’都会影响资金流通。人越有深度,就越难积极有效地加入市场经济之中。”因此说,“百事”一代并不仅仅是选择“百事可乐”的一代,而是视物质生活高于精神生活的一代。这一代人“深度”的消失,意味着俄罗斯民族精神文化的丧失。 当精神空虚的现代人遭遇电视、广告等大众媒体时,前者巨大的精神真空被后者营造的虚幻现实填满,进而受到操纵。这是小说反映的第四个当代俄罗斯社会现实。在大众媒体所营造的虚幻世界中,最有价值的就是人在消费商品后获得的心理满足和享受。它让消费者相信,消费商品后会获得某种身份认同。在大众媒体的误导下,消费能力成为衡量现代人个人价值的基本评判标准,而现代人也常以“我”+“物质数量”的形式展现自我。这样,金钱就成为大多数人的生活目标。不失聪明的塔塔尔斯基深谙现代人的物质和金钱欲望,因此在设计广告时抓住现代人的心理,利用自己的文学才华,成功设计出很多广告,从而达到了追求名利的目的。 神话、反讽与游戏 以上现实问题,在《“百事”一代》中得以集中反映,然而,佩列文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所塑造的现实世界并不像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的那样高度真实,而具有虚幻、神秘、混乱和怪诞的色彩。主要原因在于,佩列文在小说中广泛运用神话、反讽、怪诞、互文游戏等文学技巧和手法。 神话是佩列文构筑虚幻世界的重要途径,也是使小说充满神秘主义的重要原因。小说主要使用了两个神话:巴比伦塔(亦称“巴别塔”“通天塔”)和伊什塔尔神话。巴比伦塔源于《圣经》故事,象征人类贪婪的欲望和不切实际的追求,也是“空想”和“混乱”的代名词。伊什塔尔是古巴比伦时期的自然和丰收女神,也是古农奴制亚述国的战争女神,她既是邪恶无情的象征,也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佩列文将两个神话杂糅、改写,融入塔塔尔斯基追名逐利的现实生活中,从而营造出一幅幅亦真亦幻的图景。 比如,塔塔尔斯基为创作广告词翻阅旧资料过程中,无意看见了“巴比伦:三个迦勒底之谜”的词条。而“巴比伦”(Baвилон)一词与他的名字“瓦维连”(Вавилен)仅一个字母之差,这让他冥冥之中觉得自己的命运和成败与它有关。而当读到伊什塔尔女神挑选人间丈夫的故事后,他追名逐利的欲望顿时爆发,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和牺牲一生的幸福勇攀巴比伦塔,成为女神的尘世丈夫,从而实现掌管人类财富和权力的欲望。之后,他有意无意地经历了三次登塔,而这三次登塔恰恰是他在物质层面不断攀升、精神层面持续堕落这一过程的隐喻。 第一次“登塔”,是他无意喝了老同学招待他的蛤蟆菇茶(一种毒品)后产生的幻觉,这次“登塔”使他写出了折磨自己很久的广告词。第二次“登塔”,是他服用名为“巴比伦邮票”的毒品后产生的幻觉,这次“登塔”使他深入了解广告和电视的实质。第三次“登塔”,是他主动向老同学索要“蛤蟆菇茶”服用后产生的幻觉,这次“登塔”使他最终实现了梦想:在塔顶他与伊什塔尔女神的金像举行了结婚仪式,拥有了掌管人类财富和大众媒体的无限权力。佩列文正是通过改写古老的人类神话,使之与塔塔尔斯基的现实生活相融合,来展示当代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变。因为塔塔尔斯基成为女神的人间丈夫后,他作为“人”的存在彻底丧失,变成了一个徒有躯体而无灵魂的空壳。 应该说,这部小说是对当代俄罗斯现实的讽刺,但这种讽刺也并非像现实主义作家的讽刺那样直白,而是高度隐喻化和怪诞化的。反讽在小说中从人物姓名到标题和细节描写都无处不在。比如,塔塔尔斯基的名字“瓦维连”(Вавилен)就隐含反讽,因为这一名字是由苏联地下作家和自由思潮的引领者瓦西里·阿克肖诺夫(Василий Аксёнов)与苏维埃国家的开创者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领袖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Владимир Ильич Ленин)的姓名首字母组合而成,讽刺了二十世纪末俄罗斯社会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与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矛盾和冲突。 小说中大量使用怪诞手法,制造了陌生化效果,使读者对俄罗斯现实的理解没有停留在日常层面,而更关注内在本质。比如,小说对1993年叶利钦炮轰白宫事件做了怪诞化描写。这原本是议会和总统之间的一场生死决战,也是殃及众多无辜的悲剧事件。但小说却将其描写成一场没有硝烟和武器的战役,甚至带有戏谑色彩地描写,身处白宫附近的记者将自己的摄像机当作武器参加攻打白宫的战役。佩列文用诙谐怪诞的手法,将这一重大政治事件写成荒诞无比的闹剧,以表达自己对这一现实的嘲讽态度。 佩列文还在小说中将游戏和互文手法结合使用,包罗万象,从俄罗斯经典文学到世界历史文化,从情节内容、美学结构、人物形象的互文游戏到语体、体裁和语言的模仿游戏。比如,小说扉页引用加拿大诗人兼歌手莱昂纳多·科恩的一首歌曲,游戏性地指出了电视和广告对大众意识的操纵。小说标题则是对加拿大作家道格拉斯·库普兰1991发表的《X一代:加速文化的故事》的仿造。佩列文游戏性引用他人文本,一方面应证了“后现代主义文本是由各种文化符号构成的超级文本”之特征,另一方面也颠覆和解构现实的重要手段,传达了他对当代俄罗斯现实的嘲讽和游戏态度。 结语 总之,《“百事”一代》展现出亦真亦幻、虚实难辨的艺术世界。在这个艺术世界中,佩列文利用神话、反讽、怪诞、互文游戏等文学手法和技巧,将世界历史文化与当代俄罗斯社会现实紧密结合,将电视、广告等当代大众媒体时代的产物与神话、宗教等古老的人类智慧结晶杂糅,显示出一个当代作家对自己国家乃至整个人类历史文化与当代现实的重新审视和深刻思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