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们阅读文学作品,如果觉得其中某个人物具有生活实感,就会说他很“典型”。我们还会认为这样的人物一定是对现实生活中某一类人的集中和概括,所以才生动逼真。“典型”并不意味着概念化。我们平常讲“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好像是文学理论中的初级问题,可要真正理解也没有那么容易。这里的“典型”,是指从人物生存环境到人物本身,既不会在现实生活中重复,也不会在他人作品中重复,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创造,是作家一次性的、崭新的艺术呈现。 一部作品既然是“创造”,就必然有其独创性,换个角度说,如果这个创造出来的世界跟人们脑子里早有的世界完全一样,那这个“世界”就不是“典型”,而只是一个“概念”,这个创作就失败了。真正意义上的杰出作品,并不急于与读者一拍即合,而往往要具备一定的陌生化和摩擦力。因为只要是杰作,就应当让读者在阅读中实现个人经验的扩大和延伸;如果只觉得随处符合自己的日常经验,那么这只会是第二流的作品。有时候,恰恰是一些概念化的表述才“畅通无阻”,因为它们能够较为便捷和快速地满足读者的个人经验,但是,真正的杰作一定会强有力地突破读者原有经验范畴。 我们提倡“写现实”,认为这是更有难度的写作。如果从写作学的角度去回答为什么更有难度,稍有些复杂。为了说得明白,我把写作过程比喻成酿酒。生活跟文学的关系就像粮食和酒的关系,总说生活是文学的源泉和基础,这没有什么可质疑的。问题是怎样理解这个“源泉”和这个“基础”?怎样用生活的“粮食”来“酿造”?许多人认为就是将现实生活剪裁组合一番,把更有戏剧性、冲突性的部分集中到一起,略加改造甚至直接照搬下来就行,只要做得巧妙,便是成功的文学作品了。这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从现实生活到文学作品,它们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怎样发生的,需要认真研究。这其实不过是写作学的基本问题,是并不深奥的朴素道理。还从酿造说起,经过考察我们即会发现:这个过程中粮食已经发生了“化学变化”,而不是“物理变化”。所以现实生活的粮食,经历的绝不仅仅是什么“剪裁组合”的工作,也不仅是“归纳和选择”的工作。如果现实生活是粮食,作家就是一个酿酒器。现实生活进入作家这个酿酒器之后,经过一番复杂的酿造而发生化学变化,再倒出来就是芬芳的酒液。 酿造技术不同,酒的成色也就不同,于是就有了杰作与劣作的区别。一切没有经过作家这个酿酒器、没有发生化学转化的现实生活,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文学。一些阅读者觉得时下“文学”不过有优劣之别;但究其实际,其中一些所谓“作品”,并不属于文学,因为还没有进入文学的酿造流程。这个过程是不能省略的。有了这个过程,并不能保证一定会出杰作,但没有这个过程,就不会有文学。真正有追求的文学未必要写出人人熟稔的故事,它是一次全新的个人交付:让阅读进入永不雷同的“我的”世界。这个世界是酿造过的酒,它再也不是现实生活的粮食颗粒,不是那样的固体了。 严肃文学会有多少读者?这种担心一点儿都没必要。19世纪时雨果就曾写道:现在有人担心没人读文学作品,文学就要死亡了,果真如此?不会的,文学如果死亡,男女也就不再相爱了,玫瑰花也不会再开放。另一位大作家左拉说得更绝:我憎恨说这种话的人,他自己心灵贫瘠,就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是的,几百年过去了,文学还活着,而且读者越来越多。文学出自心灵并回到心灵,它跟人类的历史一样漫长。任何热闹都不能取代语言艺术的魅力,它将永世长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