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进入到美好状态时,常常会感到笔下人物自己说话了。然后我意识到,虚构的人物其实和现实中的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作者应该尊重笔下的人物,就像尊重他生活中的朋友一样,然后贴着人物写下去,让人物自己去寻找命运,而不是作者为他们寻找命运。”余华在评价他《在细雨中呼喊》这第一部长篇小说时,说出这样一句话: “写作时的失控,是我求之不得的。” 线索的编排和情节的串联自然需要技巧,需要作者进行精心的设计和把控,但余华后期作品引起较多争议的原因也在于此。作为纯文学类的作品,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外在的形式永远是处于第二位的。在《在细雨中呼喊》里,我们很幸运地看到了他情感的宣泄和“失控”,属于文字的原始力量几乎冲破纸页,意欲给人震撼心灵的撞击。 究竟是谁在细雨中呼喊着?是余华还是他笔下的人物,还是我们这些翻阅着纸页而置身事外的陌生人?如果说余华在写作时就在主动放开对故事角色的约束,让他们迸发着独属于自己的生存力量,那这份“失控”大概可以传达到读者的阅读体验当中吧,让共情成为读书的本能,让怀念进驻回忆的大门。 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 《在细雨中呼喊》的故事主角孙光林有一个愚昧懦弱、贪婪好色的父亲,有一个暴虐成性、奸诈狡猾的哥哥,相对来说较为天真开朗的弟弟则年幼夭折,陪伴身边的好友也英年早逝,生活环境的动荡为孙光林带来了整个成长历程的残忍波折。从生命诞生,到生命延续,再到生命消逝,这个过程可以漫长到记忆模糊音容消散,也可以短暂到惊心动魄措手不及。 贫穷的土地上可能没有累累的粮食和果实,但从来不缺少生与死、真相与谎言、善意与恶意的反复拉扯与交接。规则和界限这样体面的东西,也早就失去其本身存在的重要性,反而成为人们为了利益进行斗争的牵绊和累赘。 半大年纪的孩子身受重伤满身血污地回到家,等待自己的不是关心和安慰,而是一顿狠辣无情的体罚;被情人抛弃的少女想要为自己所受的伤害讨个说法,却换回全村人的冷眼与嘲讽,最终成为一个可以被随意践踏的笑柄——可怜人的尊严在群体性霸凌面前显得不堪一击,而事件的公义又要在无尽的挣扎之后才有可能得以成全。 将伤人之罪栽赃给弟弟的孙光平最终爆发了性格中残缺的一面,他竟亲手割下父亲的耳朵,将自己的未来断送在劳教所里;心灰意冷的冯玉青在情人婚礼上公然拿出麻绳上吊自杀,用自绝于世界的莽撞彻底打破了这场婚礼的表面和谐,破釜沉舟也好、鱼死网破也罢,她用最笨的办法尝到了一口复仇的滋味。 “呼喊是生命的表达,是人性对精神压抑的社会体制的暴动。”余华像是一个精于排兵布阵的将领,一边让世界释放出其全部的脾性,一边鼓动着世界里的人与之角力,是非胜负,不过表面热闹而已,最深处的仓皇和悲悯,仍在铺天盖地的雨幕背后发出绵绵不绝的低吟。 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 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 “写作其实和生活一样,生活只有不断地去经历,才能知道生活是什么;写作只有不断地去写,才会知道写作是什么。然后我就找到了这部小说的结构,我不是用故事的逻辑来完成这部小说,而是用记忆的逻辑来完成,记忆不是按照时间的顺序出现的,是按照情感的顺序出现,比如说五年前的一件往事很可能勾起一年前的往事,然后再勾起十年前的往事,接着又勾起昨天的往事……如此连接下去,让情感不断深化。” 《在细雨中呼喊》与余华其他作品相比,对时间线的处理是很特别的,或者说,在大量的插叙、倒叙之中,主人公的生活脉络带上了一层接近于蒙太奇的美感。余华说这样时空交错的写作遵循的是记忆的逻辑与情感的顺序,这也为这本书增添了一些柔软的抒情色彩。余华身上的标签太多了,如笔下文字的“荒诞”、“粗粝”、“赤裸”便如影随形般跟随着他,对比起来,这部早期写作而成的长篇小说则显得精致许多,几乎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读来不时有极优美的片段。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而不是耀眼的光芒。” “我独自坐在池塘旁,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 粗粝的文字令人心悸阵痛,而优美的表达则让人浮想联翩。余华说写作和生活一样,是一环又一环的勾结,一层又一层的深化,阅读不也是如此?不管是怀念故乡还是回首往事,血肉淋漓之外仍有低吟浅唱,都是值得玩味的存在。 余华用一支“失控”的笔,当作武器,与生活搏斗,又当作温柔的爱抚,给命运以安慰。在那些“失常”的瞬间,也许我们都幻想过生或者死、停留或者离去的宏大命题,而最终让脚步重新进入正轨的,仍然是灵魂深处对光与热最诚恳的期待吧。 细雨缠绵,呼喊将永不断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