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蔡小容,1972年生,英美文学硕士,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教授,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出版有散文集《爱与咳嗽不能忍耐》《浮生旧梦说连环》《她从聊斋来》《探花赶考录》,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 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回中国访问时,不认识人们打出的欢迎横幅上她的名字:Tang Tingting。她的祖籍是广东新会县,“汤”在广东话里的发音很奇怪地是“Hong”,所以她的英文名叫Maxine Hong Kingston,这个名字,汤亭亭的中国读者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说起Maxine Hong Kingston,她在美国绝非等闲,她的大名可说是如雷贯耳。她1940年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毕业于伯克利加州大学英国文学系,1992年被选为美国人文和自然科学院士,2008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杰出文学贡献奖。 她三十多年前的成名作《女勇士》获得国家图书批评界最佳非小说奖,《中国佬》获国家图书奖,《孙行者》入选美国重要文学选集《诺顿美国文学》的第五版,她还获得了克林顿总统颁发的“国家人文勋章”。 1998年,迪斯尼公司拍摄动画巨片《木兰》,里面那个穿着中国古代衣裳、然而性格与动作都很美国的女孩叫Fa Mulan,之所以是“Fa”而不是“Hua”,因为汤亭亭就是这么写的:Fa Mu Lan。美国人知道花木兰是从汤亭亭的《女勇士》,而不是从“唧唧复唧唧……” “我接下来要对你讲的话,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女勇士》的开篇语,它曾一度成为美国大学生中的流行语,这种“普惠人心”的程度,或许会让国内的读者感到不可理解。《女勇士》在国内出过中译本,仅有一种版本和一个印次,并未达到畅销的地步,它的出版主要是应用于研究领域。所以,汤亭亭不多的几次在中国露面,都引起众人的好奇:她年过六旬,一头银白似雪的长发飘散不羁,皮肤薄而亮,语音低而缓,笑靥如花,像个玻璃人儿。 没读过她的书,也没读过多少别的书的人,很容易由她而想到梅超风、或天山童姥之类的人物,这联想倒也合乎汤亭亭的“侠气”与神秘感。汤亭亭的书很神秘。她的书中有那么多的中国故事与典故:花木兰、蔡文姬、岳飞、关公、孔子;儒道佛教、易经八卦,气功武术、招魂祭祖,裹足绞脸、听书看戏,吃活猴脑、饮乌龟汤……即便是中国读者来看,也够眼花缭乱。其实,汤亭亭的中文程度有限,她阅读过的《三国》《水浒》《西游记》都是英译本,或是看的香港电影,或是幼年里听她母亲用广东话讲述。在《中国佬》中,她甚至把李白和高力士——而不是李白和杜甫——弄混,所以她讲的那些中国故事,远大于她对真实中国的认知。有观点认为,汤亭亭“对‘中国传统文化符码’的无节制的使用,反映了作者本人对中国文化有限而混乱,甚至片面的了解和认识。……作者试图在书中把延续数千年之久的中国文化做共时性的呈现,割裂了外在符号与内在精神的联系,她笔下的中国文化只能是一大堆凝固的,非真实的图码”。 这些批评,不无道理,合乎学术的理性和严谨,而面对批评,汤亭亭气定神闲。她说,她的混淆是有意的混淆——花木兰与岳飞,奇境中的爱丽丝与佛经中的菩萨——她运用了移植与合并的手法:“我感到我必须这样做。”不管你认同与否,汤亭亭至少做出了两大贡献:一、在美国普及了中国经典作品;二、纠正了美国社会对“中国佬”的偏见。不管你服气与否,美国文学界已把汤亭亭的作品作为当代美国文学、女性研究、族裔研究、人类学等课程的必读教材,为了满足各大学的教学需求还专门出版了《汤亭亭〈女勇士〉教学指南》一书,开列的参考资料长达数页,包括专著、论文、访谈、电影、音像制品及汤亭亭作品研究的学术史资料。不过,这些也都可以不管,你要形成自己的看法,最好是去读《女勇士》,看她究竟写得如何。 她写得很棒!我认为。《女勇士》的第二章,写那个失意的小姑娘幻想自己变成了花木兰,它是全书的最华章。女孩在梦中,跟随一只鸟,进入群山,登上了树木清新、云雾缭绕的一座山峰,在那里,她跟着一对老人习武学道—— “欲知苍龙,必以局部认识推演整体。”师父时常这样说。龙不同于虎,龙体庞大,不能尽收眼底。不过我倒是可以到峰峦中间去摸索,山峰就是龙的头顶。 在山坡上攀援的时候,我会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只伏在龙额上的跳蚤。 这条巨龙在宇宙间徜徉,她的速度与我的截然不同,所以我感觉这条巨龙沉稳踏实、纹丝不动。 从棱镜当中我看到光谱,那便是巨龙的血脉和肌质。矿石便是龙的牙齿和骨骼。 我有时可以抚摸老太太佩戴的宝石,那便是龙的骨髓。耕耘时我翻开的土壤便是龙的肌肤。我收获的庄稼和攀爬的树木是龙的绒毛。 在隆隆的雷声中我听到了龙的声音,在怒吼的狂风中我闻到了龙的气息,在翻腾的云团里我看到了龙在喘息。龙的舌头便是闪电,闪电射向世界的红光强烈而吉祥,如血,如芙蓉或玫瑰,如红宝石或鸟的红羽毛,如红鲤、樱桃或牡丹,还好像玳瑁或野鸭的眼圈。春天,当龙从冬眠中醒来,在江河的喧腾中,我看出它在翻身…… ——龙。美国人对中国的认识,“龙”是一个基本意象,而认识的粗浅,就好比一件大红色唐装,中间织绣一条金龙。他们认为这衣服“中国”极了,而在我们看来,中国岂是这样简单浓烈就能概括的?中国有多少豪放、沉雄,又有多少细腻、婉约,有多少丰富的层次、曲折的渐变、明暗的色调、微妙的综合……经过五千年的积淀才终于抵达。汤亭亭其实是美国人。她是华人移民的第二代,1940年生于美国加州,1984年才首次访问中国,那是《女勇士》和《中国佬》都已出版并大获成功之后的事。她写的是她没见过的中国,她想象中的中国。而她这些关于“龙”的语句,血肉丰沛、神完气足,那条连我们都觉得抽象无形的中国巨龙,她触摸到了它、体悟到了它!我怎么从来没想到,“龙”是有的,就与我相依相傍,山川就是它的身躯,大地就是它的根基,风雨雷电,就是它的情绪、体息?这条龙不是匍匐不动,它延伸到了汤亭亭的想象中,它翻身、喘息、盘旋、怒吼,几乎要在宇宙中腾空而起。 汤亭亭的想象力非凡。要知道,她书中所写的小姑娘的生长环境就跟她自己的童年一样,是在充满艰辛、恐惧和卑下感的20世纪中期的唐人街,在充满鬼怪气与贫酸气的华人家庭。她们家是开洗衣店的,那个时期的华人家庭基本上都干这一行,每天堆积如山的要洗的衣裳把空间都塞满了,她倒开辟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幻想空间。《女勇士》有个副标题:“一个生活在‘鬼’中间的女孩的童年回忆。”出洋讨生活的华人,讲白人是“白鬼”,白鬼们则叫他们“黄鬼”,你说是谁受欺压,她一个小姑娘,受的气更是两头的叠加。在家里,天天听父母和邻居挂在嘴边的话:“养女无用,不如养鹅”;“女娃好比饭里蛆”;发洪水了,哪个人运气背捞上来个女仔,该丢回河里去……这些话,听来多让人气馁!她门门功课都拿A也没用。城市改建,她家的洗衣作坊被推倒了,安身立命的贫民窟被夷为平地。一个没人拿她当回事的小姑娘,怎样来表达她的愤怒与反抗,她就做着些刀呀枪呀的白日梦,想象自己成了个花木兰式的女勇士,在美国的大地上来回冲杀,所向披靡,夺回了她家的洗衣店…… 汤亭亭确是个女斗士。她的笔就是她的武器,她的文字有掷地有声的力量,气势酣畅淋漓,又充满诗意和灵动的感觉。切实地阅读她的文字,会感到她的书在美国获得高度赞誉是有道理的,并非浪得虚名,不愧“想象力和文字运用的大师级的表演”这样的评价。美国人也不是不懂艺术哦,这本书本来是对他们表达不满的,他们却折服了。也许汤亭亭描绘的“中国”并非真实,还包含谬误,但作为文学,想象与虚构本来比真实更珍贵。汤亭亭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我害怕中国根本不存在,是我一直在创造着它。” 来中国访问之前,她害怕一个实在的、与梦境不同的中国,会将自己以往的想象和文字尽数摧毁,而来过之后,她收获的只有惊喜:“我想象得多么好啊。”是啊,她想象得多么好。她的作品得以诞生,就因为她生长在美国,不仅没见过真正的中国,也没见过我们都司空见惯的反映中国的作品—那些对她来说都会是常规的,束缚想象力的东西。她无所羁绊,脱离常规,她创造的文字中国才特别地奇幻莫测,像个神话了。 花木兰是一粒种子,随着第一代华人移民被带到了美国,进入了在美国出生的ABC女儿的心灵。幼年的女孩在睡前听母亲讲中国故事,她睡着了,在梦里各种故事就混淆了,她醒来了,故事与现实又交织了。她把一个经过了移植、变形的花木兰故事写了出来,让美国人看得入了迷。美国人果然当真了,他们用最高端的影像机器让一个由他们再创造的Mulan姑娘在荧屏上活了起来…… 迪斯尼公司制作动画片《木兰》,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影片一开头,赫然出现的就是造型如蟠龙、巍峨耸立的万里长城,这一亮相就博得个满堂彩:这是中国!我们的中国!单于犯境,守城的兵士奋力点燃烽火台,霎时,一座接一座的烽火台燃起一蓬又一蓬的火焰,长城蜿蜒万里,处处严阵以待,这场景把中国观众都看得血脉贲张。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这是我们的原作、南北朝民歌《木兰诗》中的句子,描绘行伍中的艰苦;而打起仗来如何,描写缺席了,直接跳到结果:“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语焉不详,或许这位一千多年前的民歌作者其实无法想象一个女人究竟如何去驰骋疆场,他对此甚至也是不置信的。战争结束,木兰荣归故里,她除去男装,换回女装,让她的同伴们惊诧不已。《木兰诗》的结尾是非常漂亮的四句话:“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细究起来,这个“雄兔雌兔”的比喻却是一个不公正的寓言,它似乎在说明,女性在本质上是较弱的,女性是一种应予克服的性别。花木兰成功地掩藏了她的女性身份,成为社会认可的英雄,但她的功业和荣誉,不属于那个盔甲掩藏之下的女性,而属于那个盔甲装扮起来的男性。 在动画片《木兰》里,木兰从军的经历是影片的浓墨重彩部分,她的adventures,也正合乎英语文学中“成长小说”的样式。在营地里,她学着男人的样子走路、讲话,试图和战友们打成一片;她和他们一起训练,操练拳脚、枪棒、登高、射箭,被锻造得强壮而坚定。战斗场面非常壮观,匈奴人的冲锋,纷至沓来的雪崩,都有全景式的逼真呈现。汉人的统领者李翔——他是木兰的意中人——得知他父亲阵亡,他在雪中插下一柄剑、一顶盔作为纪念,木兰则留下了她的布娃娃。在战争中,他俩都成长起来了。 花木兰在女扮男装建功立业的同时,也犯有欺君之罪,所以在《木兰诗》与《女勇士》中,花木兰的男装都一直穿到了打完仗回家之后。《木兰》就选择了这一点来进行突破:假如大家发现了木兰是个女子,会怎么样?木兰为了救李翔而受伤,她从昏迷中苏醒,躺在行军床上,长发披散,胸脯在绷带下面隆起——她的秘密被发现了。被她冒死搭救的李翔把牙咬得咯咯响,把剑高高地举到她头顶……终于还是不忍,他放下剑,将她驱逐了。此后,木兰就以女儿的面目继续她的故事。单于潜入皇宫,挟持皇帝,木兰凭着英勇和智慧击败了单于,用一支火箭似的大爆竹将单于打向天空。随之,全城鞭炮齐鸣,万众欢庆胜利。 这样一个聪明勇敢活泼奔放的木兰,意义超出了那个传统的忠孝女子,我们觉得她不太像花木兰了,但也实在太喜欢她了。连皇帝都喜欢她,示意李翔去追求:“这样的女孩可不是每个朝代都能碰上的。”他向后伸伸大拇指,指着木兰的背影,十足的美国手势和口吻。《木兰》是个美国片,全片贯穿着让人爆笑的美国幽默。行军途中,士兵们齐声高歌一曲《值得为她打仗的女孩》,形容他们各自的梦中情人。那个凶狠贪酷、不得人心的带兵官吏也得意洋洋地唱道:“我家女人,她和别人不一样……”众人就在他后面接续:“他的女人是他自己的亲娘。”——嗷,真的要笑死人!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春秋时期的晏子说。他除了是个外交家,还是个辞令家:且看一头一尾两个“橘”的照应,以及“生淮南”和“生于淮北”的错落。有人把它说成“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个句子就笨多了,没能充分领略晏子的妙。橘,又大又甜;枳,又小又酸。晏子说,好东西远离故土,必生变异。花木兰出了国,几经曲折成为Mulan,她也够甜的!就如Mulan的父亲对她说的话:“不一样的花,是稀少的,也是最美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