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那叫张家寨村和比张家寨村更小的名叫郑仓的小地方,将车在路边停好,依次听着拉上手刹的咔嚓声和拔下车钥匙后发动机的停歇声,伸手去开车门时,内心总会有些犹豫。有时候犹豫得长一些,有时候犹豫得短一些。这要看停车处那家小杂货店门前有没有人,若有人时,是人多还是人少,是陌生还是熟悉。 这种感觉父亲在世时很轻微,可以忽略不计。那时候,自己虽然非常成年了,跟在父亲身后走进这片原野的感觉与模样,百分之百是个孩子。那些冲着父亲走过来的人,以及父亲冲着走过去的人,将所有问候与笑容,全部交给了父亲,父亲同样将自己的问候与笑容给了人家。不待别人问起身后的我,父亲就主动地将我介绍给与他寒暄的人,并骄傲地大声说,这是我的大儿子。接下来还会用同等音量说出我的名字。 多年后,父亲离开了我们,与当年的发小一道,长眠在那座小山上。轮到我领着儿子去到这名叫小秦岭的小山上给父亲等长辈磕头祭拜时,偶尔有人路过,默默地朝我们看上几眼,既没有人问我是谁,也没有人问儿子是谁。那三两个熟识的称我为哥哥的人,有时候能见着,有时候见不着,但在这土地上走上半小时到两小时,内心总有一种无比的满足,与刚来时的那种空荡荡完全不一样。离开的时候,只是鞋底沾上一层泥土,长裤的膝部横陈几根杂草,还有不管有没有用,合适不合适,自己总要在那小卖部或者必须路过的马槽庙镇上买一两样东西,放进后备厢里,这才真正踏踏实实地将汽车驶向武汉的高速公路。在那样的原野上,偶尔遇上一堆牛粪,也会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还有那先哲一样的大树、智者一样的岩石、独醒者一样的犬吠、恍然大悟一样的牛,只要稍微把握一下心境,这些便立即如同群贤毕集,就能体会这样的原野正如十室容贤。 直到现在,都一把年纪了,只要回到那片原野,害羞的滋味便油然而生。害羞的意义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爱,就像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莫名其妙地表现出害羞。如果是爱情,拥有一个在自己面前常常害羞的男人,是女人一生的幸运。回到原野上的害羞不是爱情,也不是欲望,而是太深的爱。爱到只能默默相对,哪怕多出一点动静也是对这种爱的打扰。 贤良方正四个字,或者说贤良方正这个词,是爷爷说出来的。爷爷不是有意与我说,我也不是有意去听,而是爷爷在与别人挖古说闲话时,不经意冒出来的,我也是不经意听了进去的。起初只是觉得这种说法很不一般,直到自己长大了,有一次爷爷显然是有意对我说,黄冈人当不了奸臣,自古至今黄冈一带从没有出过奸臣。如果挑剔,爷爷这话是有问题的,其中有当奸臣也要有资格的意思。我当然不会如此去想,因为爷爷早就告诉过我,他那个时代的黄冈人,日子过得再艰难,也要让孩子跟着教学先生上一阵子私塾。以爷爷的身份与模样,我宁肯相信,在文化上,黄冈大地不曾有过对任何一个孩子的刻薄。 还要说说这一年来自己所面对的疼痛。首先是腱鞘炎,开始写《黄冈秘卷》,只是右手大拇指疼痛,随后左手大拇指也闹将起来,有一阵子,每天晚上都会被疼痛惊醒。差不多一年时间里,我尝试着换了四种护具,从夸张的微小钢板,到时尚如装饰品的拇指套全有。自我按摩用的扶他林软膏一次10支或者20支地买,前后用了近100支。《黄冈秘卷》脱稿后三个月,双手腱鞘炎才明显好转起来。 另外还有一种疼痛。我一向坚持使用的一个字,在别的作品中恐怕不被注意,自己不曾严肃认真地做过解释。面对《黄冈秘卷》却不能不说。从开头到结尾,文中用了许多次的地名“刘家大塆”和“林家大塆”。这“塆”字,在1960年代以前,本来普遍用的是“垸”字。闹红卫兵时,将很多美妙的汉字,用简化的名义胡乱写。后来拨乱反正,将乱写的汉字又重新改回来,“垸”字本不在拨乱之列,却也被反正为“湾”字,完全丢掉了山沟里的风韵。再后来,一些有心的读书人,找出“塆”字,用来替代风马牛不相及的“湾”字。也怪这“垸”字有其先天不足,查遍任何字典,都说是与“院”字同音。事实上却不是,在做地名时,它应当与“湾”“塆”同音。这也就注定了“垸”在地名中的地位日益势微。在我的写作生涯中,但凡写到如此地名时,一直用“垸”,从未用过“湾”或者“塆”。这一次,我咬牙切齿地让自己在最后一刻,将出版社都在二校了还在用的“垸”改为“塆”。不能不承认,从“垸”到“塆”,这是一种趋势,这是从万有引力到量子纠缠的不同认知所教导的。那些纵横在原野上的各式各样的路标上,再难见到“垸”字的踪迹,取而代之的不是“湾”,就是“塆”。听孩子们不得不读到“垸”字时,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发出“院”字音,真不如尽快改为“塆”,起码“塆”是单指山沟里的村落,而“湾”与人们休养生息的村落相去甚远,更多指江水河水湖水海水弯流处。这样的细枝末节,也体现出以黄州为中心的原野上的一种品格,可以低头,可以弯腰,决不下跪求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