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用文字写成的篇章中,文学作品大概是最贴近生命的,它记录人类和个体的思想轨迹、情感律动,它以多样化的文体和形式,再现或表现生命世界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在文学世界中,既有宏大的人类历史与国族命运,也有渺小的个人日常状态和瞬间体会。当然,也有许多贴着“文学”标签的文字,既缺乏思想内涵,肤浅而低俗,也没有真情实感,冷漠而虚伪。正因如此,我喜欢那些直逼人心的作品。凡是连作家自己都无法感动的作品,注定也难以打动读者。作家应该以内在力量唤醒外部世界,他们关注现实、理解现实、介入现实的精神通道,应当是从自己的内心抵达别人的内心,而冷漠只能是和现实的一种隔离。 作家必须在文字中体验生命的过程,文字才能被激活,才能拥有自己的灵性与活力。巴金在短文《让我再活一次》里说:“为别人花费了它们,我们的生命才会开花结果,否则我们将憔悴地死去。我仍在思考,仍在探索,仍在追求。我不断地自问:我的生命什么时候开花?那么就让我再活一次吧,再活一次,再活一次!”因为奉献与爱,生命才能开花结果。文字因为有了生命与爱的滋养,它如同种子一样萌发生长,如同雏鸟一样破壳而出。 文学因为用文字描述生命的历程而变得鲜活可触,但真正能流传下来的作品,往往因为作者用心血浸润。正如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的自我解嘲:“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一直关注那些沉浸在文学之中或者隐藏在文学背后的人,譬如评论家、文学史家、翻译家、编辑等等,他们因文学结缘,文学成为联结他们生命的桥梁和纽带。文学传播和传承,在某种意义上是精神和生命的接力。那些躲在文学幕后的优秀编辑为人作嫁,用自己的生命打磨别人的文字,这种职业精神令人敬佩。巴金无意中发现罗淑的短篇小说《生人妻》,将其发表在《文季月刊》上,不顾敌机连续轰炸危险,为病逝的罗淑整理、抄写一篇篇字迹潦草的原稿,编辑成《生人妻》《鱼儿坳》《地上的一角》和译作集《白甲骑兵》等4本书,这种情怀就像寒夜里的星光,既是对亡魂的告慰,也是对人性的守护。巴金还曾为英年早逝的郑定文编辑出版其遗作集《大姊》,在后记中为这位作者感到痛惜:“我想到这个我素不相识的作者的短短的贫苦的一生,我真愿意我能够大叫一声,我要叫出我心上那些块垒。” 至于成功的文学教育,身教比言传更为重要,人格的熏陶比知识的传承更有价值。鲁迅对萧军、萧红、许钦文、李霁野等年轻作家的帮助,沈从文在编辑《大公报》文艺副刊时对年轻作者的大力扶持,都已经成为文坛佳话。1964年,供职于复旦大学的蒋天枢去广州探望久病的老师陈寅恪,陈寅恪将平生著述“传之其人”,还写了《赠蒋秉南序》一文。蒋天枢晚年放弃自己的学术研究,集中精力校订陈寅恪遗稿。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300余万字的《陈寅恪文集》,当出版社支付给蒋天枢3000元整理费时,他如数奉还,认为学生给老师整理遗稿不能拿钱。正是因为这种薪火相传的生命赓续,文学才变得不再枯燥,有了内在情怀和动人温度。 思想是文学的内核和灵魂。如帕斯卡尔所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文学中的思想是有温度的,文学表现的思想过程就像火苗遇到木材之后的爆燃,就像流水拍击岩石之后飞溅的浪花,就像个体或人群遭遇时代转折的奋争与抉择。文学中的思想丰富而驳杂,其中有清晰的矿脉,更为常见的则是混沌的璞玉和闪耀的碎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形态各异的思想结晶无不积淀了元气淋漓的生命信息,就像被反复把玩的玉器上那层润透的包浆,就像古老地层中埋藏的生物化石,就像生命密码一样的树木年轮。 文学、思想和社会中的个体生命,都经常被贴上种种标签,被划分成各种等级。在生命尊严面前,外在的功名和现实利益就像是泥塑外部的油彩,很快就会褪色、剥落。“有情”的文学,不会仅仅停留于感伤和自怜,而是对外部世界怀有一种介入性关切。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成为沟通人心的桥梁,成为打破人与人之间隔阂、弥合彼此裂缝的黏合剂。文学中的人文关怀,既深植于时代和现实之中,又要超越功利性的拘囿。它落实到具体而真实的情境中,以爱和尊重为基础,构筑平等交流的关系网络,它不以单向实现为目标,自我实现与他者追求相互推动、相互促进。作为文学的创作者应该忠实于个人生命体验,将心比心,由人及我,推己及人,与他人命运产生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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