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研究属于辞书理论范畴,辞书编写属于辞书实践范畴。辞书编写离不开辞书研究的指导,辞书研究最终要应用于辞书编写,这就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问题。如果分得再细一点儿,在理论与实践二者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层次,那就是经验。经验同理论一样,也来自于实践,也是对实践的归纳和总结,但是还未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是理论的初级阶段。有些经验,可能已经或者正在上升为理论,一般会引起人们的重视;有些经验,可能一时甚至长期不能上升为理论,但同样也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毛泽东同志曾经指出:“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短短的一句话,蕴涵着深刻的哲理。 记录于下面的一些有关辞书编写的话,是我三十几年来在编写、修订《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的过程中陆陆续续听到的,看到的,说到的,印象极为深刻。其中主要是前辈老师对我的点拨,也有自己的感悟。这些话可能不过是 “老生常谈”,却句句都是经验之谈,有些话说得不失精彩,权且统称之为经典语言。 一、辞书编辑的素质 1.好人不愿干,坏人干不了 刚到词典室工作不久,就听几位老师说,编词典是“好人不愿干,坏人干不了”。这多少有点儿自嘲的意味,但也是实情。此处所说的“好人”,是指业务水平高的人;所说的“坏人”,是指业务水平低的人,也包括业务水平不低,但过于自我,缺乏团队精神,甚至自私的人。李荣(1)先生讲:“编词典这玩意儿,水平高的人不愿干,水平低的人又干不了。”表达就准确了。许逸民(2)先生在写给林仲湘(3)先生的信中说:“(辞书)高才者不屑为,低能者不能为。”意思是一样的。 高永伟(4)先生在谈到辞书编辑的基本素质时,总结了以下五个方面: dictionary-mindedness(词典头脑); single-mindedness(专注); like-mindedness(契思); hard-working(吃苦耐劳); sitzfleish(铁屁股).(5) 需要稍加说明的是,这里的 “契思”指相契合的思想,是彼此之间的共识和默契; “铁屁股”说得很形象,即坐得住,板凳要坐十年冷嘛!坐不住的,那叫“猴屁股”,或者说“屁股长了尖儿”。 2. 十项全能运动员 辞书编辑有些类似十项全能运动员,就某一方面的水平,全能运动员不如专项运动员,但全能运动员各项都要求比较好,不能有明显的 “短板”。做学问的可以 “扬长避短”,做辞书编辑的却 “矛盾不可回避”。 写文章的强调观点鲜明尖锐,编辞书的强调注释圆浑周到。在某种意义上,辞书编辑工作带有很强的公益性质,要经过知识先摊平、再加厚的过程,要经过先学会整理资料,再培养主编意识的过程。长期从事这项工作,而且全身心地投入,通常会影响到自己专长或爱好的发展。 辞书编辑的知识结构很特殊,周明鉴(6)先生介绍了这样一种说法: “Acres wide, one inch deep.” (几英亩大,一英寸深)(7) 意思是说:对于辞书编辑,要求有很宽的知识面(窄了肯定不够用),而掌握的知识只要具备一定深度就可以了(当然越深越好)。 有的专家看不起辞书编辑,我们似乎不必介意,也无须妄自菲薄。在某些方面不如他熟悉,而在其他方面又比他熟悉一些,这多少是由工作性质所决定的。同样的一杯水,倒进试管里会显得很高,倒进茶盘里会显得很浅,这得看怎么个比法。做了辞书编辑,就要甘于平淡,勇于奉献,但是绝不能因此而忽视学术研究。纵观历史,在某一方面或几方面有建树的语言学家后来成为辞书学家的比较多,而一开始就从事辞书编写的人后来很少能够成为语言学家。所以,多能固然好,一专很重要。年轻的辞书编辑千万不可轻易放弃所学的专业,要善于在编辑辞书中发挥自己的学术专长。 3.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辞书编写没有理论指导不成,但是光说不练也不成。理论研究的最终目的是能够应用于编写实践。说得好当然好,还要干得好才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些专家误以为辞书编写没什么了不起,好像有了专业背景,有了高学历,会写文章了就肯定能够编词典。可是一旦上了手,才发现真要编好并不是那么简单,没有经过长期编写的锻炼,是很难真正领悟其中的奥妙和真谛的。辞书的基本单位是义项,一部辞书里义项成千上万,甚至几万几十万,要把它们一一地排列得当,注释准确,既讲求理据,又晓得变通,宏观上以简驭繁,微观上不惮琐细,真得有“文武昆乱不挡”的功夫才行。结果很不容易出成绩,倒很容易出纰漏,常常是费力不讨好。站在这个角度,编辑辞书可以说是最难的一项编辑工作,辞书编辑 “出师”也许最慢,从上手到熟练,用心的少说也得三五年,意志不坚定的往往就半途转行,拜拜了。辞书编辑“成活率”低的现象在科技编辑里更为突出,因为科技涉猎太广,发展太快,拼的就是知识积累,不懂就是不懂,语感一点儿都帮不上忙。马静(8)先生称“好的科技编辑属于稀缺动物”,我是赞成的。 4.三个不懂英语的还是不懂英语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固然不错,但三个不懂英语的还是不懂英语。”这是吕叔湘(9)先生的原话 ,我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在语言所的一次大会上听到的。吕先生当时讲的是关于科研人员的学术修养,他认为,搞科研的人,主要指一个集体,仅凭刻苦努力、团结奋进是不够的,还必须具备合理的人才结构和知识结构,否则的话难以成大器、成大事。 推而广之,这个意见对辞书编写队伍的组成同样适用。我们知道,辞书编写是一个系统工程,编写队伍里需要各种类型和各种层次的人才,但不少单位却偏偏忽视了这一点。有的单位一律聘用硕士、博士,而没有配备专职的编务、资料人员(一般学历较低),这样硕士、博士也要担负繁杂的编务、资料工作,人力上浪费不说,还不一定比专职的编务、资料人员做得好。有的单位一律录用中文系的毕业生,而且尽量是学语言学专业的,可即便是语文辞书,也涉及许多哲社、科技方面的知识,这就不是他们的所长了。假如照猫画虎地抄抄改改,那难免会捉襟见肘,贻笑大方。从历届辞书质量检查的结果看,语文辞书的科技条目是错误的高发区,原因即在于此。语言所组建词典室至今已有半个多世纪,编写《现汉》始终保持着语文组、哲社组、科技组的建制,这在组织建设上使得辞书质量得到了切实的保证。 近日读到李瑞环(10)同志的文章 ,发现里面的一段文字与吕先生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特摘录在此: “一个领导班子……必须有熟悉和擅长各方面的人才。如同一个好的乐队,有会吹的、有会打的、有会弹的、有会拉的,还得有会指挥的,否则就不可能演奏出好的乐章。一个好的班子必须是你擅长这方面,他精通那方面,各有长短,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面面都行的好班子。”(11) 附注: * 本文曾在第七届全国语文辞书学术研讨会(2009年10月)上宣读,林仲湘、徐祖友等先生提出了宝贵意见,后有修改补充。谨此致谢。 (1)李荣,著名语言学家,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研究员,《现代汉语词典》主要审稿人之一。 (2)许逸民,中华书局编审。 (3)林仲湘,广西大学教授。 (4)高永伟,复旦大学外语学院英语系副主任,副教授,《新英汉词典》修订主编。 (5)见高永伟“全国辞书编辑人员资格培训班”授课讲义。 (6)周明鉴,科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编审。 (7)见周明鉴的编辑授课讲义《专科词典编纂问题》。 (8)马静,轻工业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中国茶叶大词典》责任编辑。 (9)吕叔湘,著名语言学家,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研究员,《现代汉语词典》主编之一。 (10)李瑞环,原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第八届、第九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主席。 (11)见李瑞环《选人主要看政绩》(《务实求理》(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4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