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跳槽、大同小异的午饭、微信群里永远不能兑现的“啥时候聚聚”……刘汀的《早饭吃什么》仿佛一上来就摆出了一副中年危机的架势。小说里,小李子对眼下所得凭空生出了某种怀疑:所谓江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在“价格是整个世界对商品的判断”,一切也就有了可以衡量的标准。刘汀于此虚晃一枪,转而进入了小李子的发家史,其实是把这个关键性的问题挂了起来。 小李子的创业并不那么“艰辛”,作者也无心用人为设置的种种障碍来难为谁——这反而很巧妙地避开了很多作品里常见的“艰辛病”,天灾人祸,总是活不出个头绪,往往让人觉得要命的不是生活之难而是作家的矫情。小李子的创业说出来不那么好听,毕竟从世界五百强跳出来开个早点摊总是让人觉得跟“理想”无关,跟“创业”无关,就连他自己也“时刻小心翼翼地怕说漏了嘴”。可小李子偏偏就在这件事儿上跟自己赌咒发誓,只为“做出最好吃的灌饼和煎饼”。在此,小说努力地排除某种情怀的干扰,它让小李子对灌饼和煎饼的痴迷与挑剔更多地集中在“经济状况”和“口味”上。他像做市场调查一般默默品评着上班路上的各个早点摊,对行业状况切实的判断和对日常经验的忠诚至少在那个时候成了小李子创业的立足之本。小说在这里做足了铺垫,或者说为之后的故事设下了足够的圈套,因为在小李子创业成功的时候,最初的那种疑惑又诡异地一闪,“说像做梦又夸张了些,和宿醉有点类似,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自己看上去摸上去老是隔着一薄薄的什么东西”。这层薄膜到最后也没有戳破,但它却十分明确地,或者说在作者的叙述中忍不住地要出来提醒人们某种东西的真实存在。这朦胧的、隐秘的忧虑和焦灼始终笼罩着小说,又与人物身上被不断强调的现实感和经验性构成了一种奇怪的张力。 《早饭吃什么》显然不是要讲述一个人成功创业的宝贵经验,相反,因为这种奇怪张力的存在,使人们的目光停留在创业或日常生活的经验中,情感却被悄然引向某个此经验之外的地方,它在小李子的创业史和情感历程上明修栈道,却于那种颇为模糊的情绪里暗渡陈仓。这种相互牵扯、相互勾连又相互奋力挣脱的内在力量无疑为小说争得了大片的“自留地”,而这片“自留地”将被创业之外的故事填满。 小李子和水仙的相遇纯属偶然。但两次偶然之间,身份已经改变,嫖客成了小吃连锁的老板,小姐成了煎饼摊主。在小李子和水仙之间,还隔着一个体育学院的姑娘。小李子百般追求“体育女孩”而不得,也就有了向水仙求教的片段。因为有着小姐和嫖客这层关系,两人既放肆又有所保留,小说把这种看似暧昧但心里又坚定地筑起堡垒的状态写得十分精细。从开始无所顾忌的玩笑到后来小李子的沉默,再到水仙“我不能欠你”的作为,无一不是在强化二人心里那种不甘却又坚定的拒绝。在“体育女孩”那里,小李子有他看重的东西。这或为虚荣,或为征服的成就感,或为对水仙此前经历的顾忌……种种原因让小李子无心也不愿去面对那种“早年吃过的煎饼”式的情感。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小李子颇费心机把“体育女孩”带入酒店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行了。与此同时,对小李子的计划完全知情的水仙变得六神无主,酸楚、恼怒、自嘲和无力,在水仙心里逐一滑过。 之后的事故和由此引发的水仙出租房里粗暴又纠结的一幕,使此前所有遮遮掩掩的情绪都迸发出来。一方面是他们对各自内心长久存在却又始终回避的情感的确认,一方面又是佯装理性的大撤退。就在水仙意识到“也许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等的人”时,小李子也发现水仙的存在完全契合了他对家的想象。可是,水仙也意识到了自己跟小李子在社会地位上的差距,而小李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既想让水仙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可又不想正儿八经地娶了她”。那么,无论是水仙要返回乡下去兑现当年的娃娃亲,还是小李子最终认定“赚钱还是重要的”,都成了某种充满绝望或自我毁灭式的“理性选择”。正如小说最终也不可能摆出什么明确的结果,是因为这本身就是一道无解之题,即便有解,答案也不在备选项。 《早饭吃什么》以非常细腻又隐秘的方式写出了生活中的不真实感,这也算是对最初那个被悬置起来的问题的回答。在这一过程中,小说通过人物内心不断强调的现实因素被一点点解构,就像小李子在最初不断寻找完美的煎饼是基于“口味”而不是“情怀”,可到头来却发现“你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也再不可能尝到那一天的味道了”。那么,这非但不是“口味”,也不仅仅是“情怀”,而是无法扭转的时间与境遇,是宿命般无法抗拒、即便重新来过也会如此选择的遗憾和悲伤,或许这也就构成了那些“不真实”的来源。从这个角度讲,水仙之于小李子就像那个只存在记忆里却永远无法找到的煎饼,只不过她不仅一次地出现,但结果却并不发生什么改变。 刘汀用日常生活里最普遍的“早饭吃什么”演绎出一则颇具哲思性的故事,它不是某种原理上的剥皮见骨,而是在具体的、细微的、带有悲剧色彩的情绪与情怀里去发现、认识乃至坦然接受一种即在的处境,尽管它可能始终无法摆脱某种隐隐的不甘,但它于小说、于现实,都不是无力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