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3日,瑞士日内瓦州科罗尼的马丁·波德梅基金会举办“弗兰肯斯坦,黑暗的造物”展览,并组织了一系列辩论。12月7日至10日,日内瓦大学举办“《弗兰肯斯坦》200周年研讨会”。法国《文学杂志》也出专号《弗兰肯斯坦》,一齐借这部小说对法国18世纪经典的启蒙哲学及其广泛影响进行反思,矛头直指当代时髦的“进步”神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弗兰肯斯坦》是玛丽·雪莱19岁时写的典型哥特式小说。玛丽·雪莱是英国早期杰出无政府主义思想家威廉·葛德文的长女、诗人雪莱的第二任妻子。她受父亲反权威思想熏陶,性格叛逆,1814年7月和同父异母的姊妹克莱尔·格雷蒙一起逃脱英国乔治三世摄政时代清教的束缚,畅游欧陆。她一生屡遭不幸,尤其是夫婿雪莱在意大利海上遇风暴溺死,英年早逝,50来个春秋,生离死恨,郁结于心,于1851年忧愤辞世。 1816年,玛丽·雪莱跟随夫婿和拜伦,以及玻利朵里医生,在莱蒙湖滨科罗尼的迪奥达蒂别墅闲谈,提及《有机生命规律》一书作者,即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莫·达尔文用电击尸体测定神经感应的实验,一时沉浸于阴森的“理性迷宫”中。其时,玛丽因雪莱原配夫人哈里埃特·维斯特布洛克投河自尽等一系列挫折,精神受到强烈刺激,被失眠症困扰,靠服用劳丹酊苦熬长夜。她受拜伦叙事诗《异教徒》主人公魔鬼面貌感染和克里斯托弗·马洛《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启示,忽生提笔写一部惊险小说的念想。18世纪后半叶,英国流行内容怪诞、情节曲折恐怖的哥特小说,传到欧陆形成“黑色话本”。“哥特”一词被“文艺复兴”视为斯堪的纳维亚的“蛮荒”,赋与这类作品怪异离奇的色彩,自有一定吸引力。华尔普尔的《奥特朗图堡》、拉德克里芙的《涅朵尔弗的奥秘》和马修-格雷戈里·李维斯的《修道士》,均以玄幻描写的特色迷倒了当年众多读者,也给后来爱尔兰血统的英国作家布拉姆·斯托克以启发,创作了梦幻杰作《德古拉》。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正是在这种文学氛围里问世的,但她在哲理探索的深度上远远超脱一般哥特小说的假想模式,颇具弥尔顿《失落园》的浓厚色调,影响长远得多,被公认为科幻小说的先驱。于今与摩登社会相形,更凸显出其尖锐的现代性,尤其是作者年少就细察万象、洞烛人间悲剧的远见。 玛丽·雪莱在科罗尼的迪奥达蒂别墅跟雪莱和拜伦以及玻利朵里医生聚会时,曾约定每人各写一部恐怖小说。1818年,她先于波利朵里医生的作品《吸血鬼》,不具名发表了《弗兰肯斯坦,或现代普罗米修斯》,三年后再版时正式署上作者名字。从泰奥多尔·M. 冯·赫勒斯特为该书1831年版所绘的插画来看,小说主人公维克托·弗兰肯斯坦看见他造作的“人”活现时,吓得魂飞魄散,怵惕不宁,让读者立即意识到这是一部极其可怖的作品。 在玛丽·雪莱笔下,出身日内瓦共和国名门的年轻解剖学者弗兰肯斯坦,在阅读16世纪瑞士炼金术士帕拉赛勒斯关于人体部位类比推论的著作后异想天开,仿效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用黏土捏成人体的先例,到公墓藏骸所、屠宰场和解剖室搜集来人体各部位不同尸块,精心拼出了一个怪人。他用星火将之激活,以演示他悖逆上帝的天道,强烈质疑笛卡尔的西方唯理主义。 这个由弗兰肯斯坦制造出的怪人,在1931年新表现主义大师詹姆斯·威尔制片的电影杰作里,由鲍里斯·卡尔洛夫饰演,面目丑恶狰狞,数十年间成了“人海妖魔”的象征。卡尔洛夫还在同样由詹姆斯·威尔于1935年美国大萧条时期执导的《弗兰肯斯坦的新娘》和若兰德-V·李1939年拍摄的《弗兰肯斯坦之子》中扮演同一角色,凶相毕露,在人们的记忆里铸成范型。更早些时候,小说被理查·皮克搬上戏剧舞台,以《推定,或弗兰肯斯坦的命运》为题,展现了维克托·弗兰肯斯坦在瑞士的一场雪崩中与他的“造物”同归于尽的结局。 在归西之前,弗兰肯斯坦叙述他采用皮肤移植、肌肉骨骼缝合和血管链接术,造出了一具“肢体匀称,长发披肩,身高八英尺”的“怪物”。但让这个木乃伊获得生命后,他自己却被吓得精神崩溃,惊呼:“忽然,烛影摇红中,我看见那个造物微微睁开一双淡黄色、黯然无光的双眼。他深呼吸了一下,四肢开始痉挛抽动……我难以描述在这一突降灾难前所受的惊吓,到哪里能找到适当的语言,来形容自己制造出的这般厌物呢?” 以柏拉图用语来形容“这般厌物”,可以说他鉴照出了“创造神的灵魂”。弗兰肯斯坦因大胆让一具两眼无神的僵尸活过来而懊悔不已。他自责作孽,造出了“魔鬼”、“巨妖”和“恶棍”,深感内疚。为逃避眼前的丑恶现实,不再看见出自个人虚荣造出的这个怪物,弗兰肯斯坦远遁荒漠;让人联想到1802年的一幅英国版画。那是吉奈斯特的小说《野蛮人》的封面,叙述一个名叫维克托的野孩子身陷大自然险境变疯的故事。弗兰肯斯坦流落到勃朗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闪电中恍见巨怪在家乡杀害了自己弟弟的惨景,心如刀绞,更加痛恨自己的行为。 那怪人浪迹天涯,所到之处皆遭人唾弃,孤寂难熬。在极度困境里,他要求弗兰肯斯坦再为他造一个妻子相伴度日。于是,日内瓦学者重操旧业,在苏格兰东北奥克尼群岛的巉岩峭壁下,造作出一个形貌丑陋不堪的雌性怪物,让一对人造亚当和夏娃可以配对成双。怪人许诺,他俩要到南美洲广袤的蛮荒之地去实现 “后人类乌托邦”。人造“亚当”并祈求上帝:“噢!造物主啊,愿您赐福于我。” 然而,弗兰肯斯坦是在怪物要杀死他未婚妻的威胁下被迫捡起造人行当的,整个过程充满矛盾和疑虑。他心想:“如果自己创造的新亚当和夏娃再繁衍出一大群‘妖魔儿女’,那岂不是打开了潘多拉盒,造成‘生物学混沌’,会导致整个人类在恐怖中传种接代吗?”一念及此,他断然将刚制作成的“夏娃”撕扯成碎片,坚决杜绝了世界面临的后患,自己也从受诅咒中解脱出来。可是,弗兰肯斯坦的举动却触怒了自己别出心裁创造出的“新亚当”。卢梭在其名著《论语言的起源》中曾说:“一个人若在地面上被抛弃,任人类摆布的话,他应会变成一头无比凶恶的猛兽,出于对他人的恐惧,随时无所不用其极地残害同类”。按照卢梭的伦理,人造“亚当”既然难以融入他出世的社会,势必仇恨满腔地实施报复。果不出所料,他恰如自己先前所扬言的,在弗兰肯斯坦燕尔新婚之夜,将新娘杀死在洞房婚床上。这之后,凶手潜入北极,奔逃中落入冰窟,被一座冰山吞噬,结束了荒诞生涯。至于弗兰肯斯坦,他幡然悔悟,跟踪追击怪人到北极高寒带,不幸落难,虽有探险家罗伯特·沃尔顿从浮冰块上将他搭救,但最终难逃厄运,也在极地死于非命。 自1910年美国电影制片人铎雷拍摄第一部《弗兰肯斯坦》之后一个多世纪来,将玛丽·雪莱的处女作搬上银幕的影片超过150部,影响深远。仅在1957年至1971年14年间,英国就为其小说摄制了7部不同角度的电影故事片。特别是,意大利新哥特派导演玛里奥·曼契尼等人在上世纪70年代,数度出品《弗兰肯斯坦》及各种脚本。近至2015年,保罗·麦克契冈又拍了一部轰动性的重磅炸弹《弗兰肯斯坦博士》,更不用说小说本身在全世界已译成100多种文字流传,中文版就不下9种。 玛丽·雪莱在小说里以主人公“弗兰肯斯坦”的口吻,在黑夜里违忤上帝,诅咒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暴露启蒙哲学的暗面。她批判笛卡尔主义,指出18世纪实证论导致的异化,乃至可怕的恶果。一言以蔽之,这位英国女作家揭露“进步”乐天带来的虚幻,敦促今人觉醒,感悟人类若不悬崖勒马,终将堕入深渊,遭受灭顶之灾。毋庸赘言,玛丽·雪莱在其科幻作品中绝非故出耸人听闻之语,而是道破了一个“科学主义”不肯接受的宇宙客观真理。 18世纪后半叶,生物学者莫佩尔蒂将牛顿主义引入法国,依据物理学家马里奥特神甫的“传代原子说”,撰写《机化体构成论》,提出“物种全面演化论”,并在1752年论述死囚大脑活体解剖的《科学进步信札》里,将身心机制具体化,预感到了现代生物学者会产生的“嬗变”。玛丽·雪莱的小说《弗兰肯斯坦》是否可被视为其文学印证,尚待有志者探究。但是日内瓦现代历史学教授、研究“启蒙纪元乌托邦”的学者米歇尔·波雷已经明确指出:按卢梭的学说,弗兰肯斯坦的非凡经历表明,“进步”是反人类的逆转……在每一个人类“进步”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一次退降。科学与艺术的进展,势必导致风俗的腐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虽为一部恐怖小说,但更是一篇“颂赞黑夜”,揭露“启蒙辉光阴影”的“另类”宣言。 放眼当今世界,采纳“人工智能”造机器人已经成了数码纪元的时代潮流。美国军方正热衷于研制多种战术机器人。2017年岁末,法国《观察家》周报以醒目标题《拯救人类!》载文报道,女机器人“索菲娅”已取得了沙特阿拉伯国籍。希腊文“Sophia”意为“智慧”,“她”不用行贿,就拿到了“纸张”,成为该国正式公民。同时,日本东京也成功制造出了一个男性机器人,年方7岁,智力就已超过了真人。《观察家》文章作者惊呼,现今全球人口超过70亿,如果出现同样数目的机器人,真正的地球居民将何处容身,如何面对众多的超能“基因敌人”?事实上,“弗兰肯斯坦”现象已远非玛丽·雪莱的一场噩梦,它完全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将全人类魇住。 笔者在上初中时读了《雪莱传》,尔后还一度动手翻译他的长诗《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于今更觉得他的妻子玛丽是一位才情超拔、思想深邃的卓绝女性。她用一个“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怪物”面貌,给后人留下了一部宝贵的“醒世恒言”。按哲学流派分野,她的作为看似“蚍蜉撼树”,“螳臂挡车”,实则要比与“进步”背道而驰的但丁、巴尔扎克、波德莱尔,或朱迪特·戈蒂埃等先贤更为激进彻底,恰与华夏老子《道德经》的“反则道之动”一脉相承,如出一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