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很会讲故事,所以他的小说非常好读。他讲故事很在意故事的内在逻辑,这大概与他曾是一名理工男有些关系。有人认为文学是形象思维,凭的是丰富的感性和想象力;科学是逻辑思维,凭的是严谨的推理。其实,科学研究同样不乏想象力,只是科学的想象力不是像文学的想象力那样最终结出艺术的果实,科学想象力是科学家为发现真理而开通的一条隧道。丁力曾在科学研究中培育和磨砺过自己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具有一种对逻辑和因果的无限追问性,当他转向文学创作时,想象力虽然改变了目标,但对逻辑和因果的无限追问性这一特点并没有因此而消失,这是他讲述故事特别注重内在逻辑的主要原因。 但丁力并非仅仅是一位会讲故事的作家,我们不要忽略他所讲述的故事绝大多数都与经济活动有关。正是从这一点我们才能发现丁力的小说所具有的独特价值。中国现当代文学是在近代以来风起云涌的革命大潮中诞生和发展起来的,中国的社会以革命为中心,养成了一套革命思维的习惯。这也决定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宏大叙事主流,以及革命思维的主题表达。改革开放使中国社会实现了从以革命为中心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转型,也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新的现实。我们能够在当代小说中看到新现实的人物和场景,但坦率地说,不少作家的思维仍然停留在革命时代,以革命思维来处理经济建设的新现实,尽管这样的主题表达有其警示性,但显然它很难准确把握新现实,更难以揭示出新现实之新在何处。丁力作为一名经济建设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不仅有着切身体验,也能自觉对其进行认真思考,他将自己的体验和思考写进了小说之中,为我们提供了认知经济时代的新的文学思维方式。 《中国式股东》的故事发生在深圳这一中国改革开放前沿阵地。主人公吴冶平曾经是当地龙头企业的高管,即使退休了仍然具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原来在工作中一直保持密切联系的一位供货方老板林中对他毕恭毕敬,吴冶平很享受这样的恭维,便主动参与到他的企业经营中,林中非常感激吴冶平的帮助,同时也为了进一步挽留,给予吴冶平股东的权力和威望,这就是所谓的“中国式股东”。这种“中国式股东”是怎么维持的,会带来什么样的经济后果,作者以层层剥茧的方式清晰明了地讲述了出来。我非常在意《中国式股东》显示的专业性,因为这表明了小说完全是建立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之上的,我们不仅可以相信作者对生活的书写是有真实依据的,而且也可以相信作者在小说中表达的思想发现也是有着鲜明的现实针对性的。 我更看重丁力在这部小说中体现出的一种新的文学思维方式,在我看来,这种新的文学思维方式能够更加有效地处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现实。反映当下现实生活的小说自然绕不开经济的话题。在《中国式股东》里,丁力以客观和理性的态度对待股份、资本、金钱等这些经济活动的基本元素,当这些元素在一个合理的经济环境中运行时,能产生积极的结果,而这些元素对于人的影响,既有激发奋进的一面,也有引诱堕落的一面。小说中的吴冶平也好,林中也好,在资本运作的过程中受到利益的诱惑,但他们多半会止步于踏向危险的境遇。这并不是他们本性善良,而是在一个合理的经济环境中会形成各种牵制力,遏制他们的恶念扩张膨胀。这种牵制力既包括了他们自己的理性判断,也包括了合作者的相互制衡。小说并不回避“商场即战场”这一残酷的事实,也不断地酝酿出一场场恶战,但最终都是惊而不险,这就是因为在多种因素的制衡下,局面最终得以控制。 最惊险的一场发生在小说结尾。林中的小心计玩得有些大,但未曾想吴冶平与付安琪成为了夫妻,两个人的智慧汇合在一起,对资本运作的内幕看得更加透彻。他们共同敲打林中,让林中遏止了恶念,同时也夯实了继续合作的基础。在他们的敲打下,林中流出了眼泪。小说写道,林中的眼泪不知是“真被感动了,还是被吓着了”。感动是因为正常的情感还在起作用,吓着是因为正常的理性还在起作用。 说到底,丁力是在写人,这才是小说家最根本的职责。在《中国式股东》里,丁力所写的是在经济活动中如何去做人,以及做人在经济活动中的重要性。吴冶平显然深深懂得做人的重要性,这是他长期浸染在商界修炼磨砺出来的品质。丁力借吴冶平之口说:“关键是做人。尤其是做老板,更是做人。”但仅仅将做人当成一种技巧,就会演变为心计。林中就是一个过于玩心计的人,这既说明他有足够高的智商,同时也说明他缺少真诚和胸怀。小说写的是吴冶平与林中合作的故事,而从这个合作的故事里我们看到的是,吴冶平如何以自己的做人方式影响、帮助了林中一步步提高自己的自我纠错能力,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和胸怀。吴冶平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无论是在顺境中还是在逆境中,始终保持着反省的姿态,因此他会说出做人最关键的是“换位思考”这样充满哲理性的话来。小说中有不少警句格言式的话,这些话可以说是作者对人生智慧的高度总结。这样的总结不仅仅适用于经济活动,也适用于普遍的人生。 商界的活动步步都与利益相关,竞争激烈时甚至性命攸关,但丁力的着力点放在做人上,也就是放在人性和人生上。他并不认为资本、股份、金钱等是可恶可怕的东西。丁力的小说中不乏批判性,只是他要把造成恶与罪孽的原因辨析得更清楚:责任并不在资本、股份、金钱本身,而在掌控这些东西的人以及社会经济运行法则上。在经济活动中,人性中的善与恶都在进行积极的表演,作家不仅要从中发现恶,也要从中发现善,更要由此告诉人们,怎样才能让善在现实中得到最大的张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