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屋,烟菇梦 哈瑞·马丁松(Harry Martinson,1904-1978) 是197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擅长小说和散文,也是现代诗歌圣手,他又是如何写散文诗的呢?试撷取1938年出版的散文集《仲夏谷》里的一则短篇: 在这称作渡鸦山的坚硬地面上,我们能看见云朵如何因夕阳获得彩带。天空深远,是无边的穹窿。在底下的河谷里,苔藓在石头巨大的肚皮上闪亮。蚊子在潮湿的边缘嗡嗡不休,那里,含铁的水已将山石刷出锈色。蚊子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一条水流填满这头,填满那一头,直至成了一个阿拉伯数字的8。在古老湖泊的古老岩池里,如今立着泥土,直到边缘, 那里有熊果茎可以拉拽。在对食指的恐惧中,一只狼蛛在熊果茎上快速一跃而飞。地衣像是用胶水粘在山石上的。装饰般的地衣在石块劈开的镜面上燃烧着七彩。混杂于其中的硅在淫秽的裂缝里:大家都看得见。 谁都能从它体内挤出一团烟雾来的烟菇,立着,有一个古怪的梦:它将成为山门的片麻岩锁的把手。 这是黄昏。我们穿过图像丰富的现实回家。这现实清冽,摆放着由那些最宏大的石头和泥土做成的橱柜。它散发着碎石和森林的气味。 “裂缝”一词在瑞典文中也暗指女性的外阴,指维纳斯裂缝,这里的用法一语双关,于是会有“淫秽”之说。“烟菇”是瑞典文的字面意思,这种真菌的中文名为“马勃”。若对着长熟了的马勃一脚踩去,便能踩出一股烟来。在瑞典,孩子们喜欢这游戏,大人也会童心大发、乐此不疲。能冒烟的东西容易和梦相连。马丁松描绘的这个森林屋里界限不明。不仅是人与自然,还有现实与梦、森林与家、古老的从前和崭新的现在,似乎都还是在同一个穹窿下、同一个空间里:一个看得见的空间,一个感受得到的空间。 这空间里的很多生物都有恐惧感,如狼蛛、地衣、熊果,或迅速逃离、或粘结、或紧抓,形式不同,却都是内在恐惧的一种体现——当然,这恐惧到底是狼蛛的、马丁松的,还是我这个读者的,含混难解。烟菇有梦,或许烟菇要逃离灰飞烟灭的宿命,才幻想化作固体,而烟菇圆鼓鼓的外型和锁的把手确也类似。碎石和森林的气息不单纯,新鲜也带着野性,野性中就有不安全。家却常被看作安全的港湾。穿过这些图像丰富的,带着碎石和森林气息的现实回家去,现实里却也和家中一样,摆布着“家具”,家虽然没出现,它和自然的边界却有些模糊。 这篇题为《森林屋》的散文诗从某种意义上讲,正合乎马丁松的个性和人生——一个因父亲早逝、母亲移民美国而被拍卖给村民抚养的孤儿、一个在七大洋上漂泊过的水手、一个自学成才的劳动阶级作家、一个始终寻求家又摆脱不了无力感和内心挣扎的人。他最后高坐在瑞典学院院士的宝座上,但并未建立内心的安稳,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遭遇舆论的不公平质疑后,用剪刀剖腹自杀。他可能一直想穿过一切,回家;希望摆脱烟菇的命运,成为固体。在生活的坚硬的地面上,在野性的森林屋里,他或许有过一场烟菇梦。 紫色沙漠里的金粒 有“最典雅的瑞典现代诗人”之誉的瑞典学院院士埃凯洛夫(1907-1968)也写散文诗,他在《日落》中写有这样的句子: 我站在一座小山头上朝陆地看。在我的下方,树木梦着,树冠因暮色而沉重。林间空地荒凉独立。没有活物能被看见:没有道路通往这里。从不因人类的目光而惊吓的森林精灵,随时会在下边的绿荫下闪过,又消失…… 一阵狗吠从远处向我传来,一声遥远的吹角……太阳在沉落…… 围绕着我的夜充满平衡。天空燃烧。这地方,我愿停留得更久,看远处我在黑暗中走过的蓝色森林,甚至不明白我是谁。 我继续朝大海看,看太阳如何将我交给暮色。像一颗孤独的金粒在紫色的沙漠,几乎不被觉察,星星又开始在那些窄窄的金色云朵间闪烁。我觉得听见了一种慢慢拉远的无边音乐,我变得格外苦痛。目标一直是那么遥远。 沿着小路,我缓缓下山,身体僵直而木然。露水已落在林间空地上,在蛛网里闪烁。当我走到树底下,额头、嘴唇还有眼睛上都盖上了蛛网。就跟睡了一般。树木也已被施以魔法。古怪的果实挂着,藏在叶子间,眼睛似在偷看我,耳朵似能听见我的来到…… 假如每块石头都有意义,而站在每丛稠密灌木下的苦闷准备好跳将出来,这一切,如今对我有何意味?所有老旧的很快会离去,欢乐消耗,魔法破除,苦闷无意义。当我准备忘却一切并更新时,很快有另一份担忧成为我的担忧,还有另一片安宁:海以及那没有树木的开阔风景。 那里,在森林的边缘之外 ,那昏暗地摆动在梦中的,大海,忧虑像被照射的一张熟睡的脸……那是星星一颗又一颗地被点亮。 以上体现了诗人笔力和自然浪漫主义精神的引文只是序曲:一段看似平静、幽暗又朦胧中暗藏埋伏的序曲。其后,“我”在走下山去的途中,遇到一群人,一群似被施以法术、嘴里念念有词的人,于是诗人听到一连串“我记得”。这些“我”,读起来仿佛不同的人,又仿佛诗人的诸多分身: 有人诉说: 我记得,我来自遥远的土地,可距今已是很久以前:我甚至不认得我自己。我一定曾是另一个人。 “我”一定是另一人,可“我”又不曾察觉,弄不清自己的改变。遥远记忆的片段天生有梦的特征,而梦是埃凯洛夫在这篇文字里多次采用的字眼儿,于是“我”和“我的记忆”的关系颇有庄生梦蝶之态,记忆主体的行为常被笼罩在梦的氛围里,梦也是真。埃凯洛夫笔下那些遥远记忆里听得见的喊叫、那些穿过隧道的感觉,如同出生,兴许就是出生记忆,而通常谁也不能记住出生过程,因而只能是譬喻,但那一番追忆的情绪如此逼真,谁又能断定绝对不是真。不同的“我”的记忆断片里也有日常景象:年复一年,一个细节又一个细节,夏日的水浴,和“她”同行却突然莫名地被扔下,成了孤身一人,等等。而在另一段场景中,“我”突然走进找寻许久的家,被人唤做“爷爷”而难掩愕然。那时,落日光辉照在窗上。没人理解“我”,但“我”坦言,自己其实也不理解自己。“我”想飞进夕阳,在那里燃烧。最终, 埃凯洛夫还是送给这组浪漫的散文诗一个带亮色的尾巴: 年月流逝,时钟一个接一个地沉默。我带着全副的灵魂凝视落日。我的注目无声。星星在静默中被点亮,几乎是不被察觉地投射在沙漠上。回声般的一曲几乎听不见的无边的音乐传到我耳边……其后,我从很多高坡和海滩那儿听到这声音。我走过了晦暗。半盲,几乎是失去知觉地,我走向前,朝着左边。每一次我抵达一片自由的视野,就好像目标离我愈发近了。那血红色不再是我的颜色。我找到了金色。这真正的金色无价。那么深,我的黑暗不会变得像曾有过的那么深。我重新站立于一片海滩,在那里,我能呼吸,并考虑将把哪一段记忆带过大海。 什么是生命的真实?“他们说,‘我的生命是真实,你的不是——我走到了这里,为何你走到了那里?’”“我”是谁,什么是真实,什么是人生,谁懂得“我”,这些问题,在“日落”这个流于俗套的人生譬喻里得到埃凯洛夫式的新鲜呈现。埃凯洛夫憧憬“一只鸟或能在火焰中诞生,让自己飞升到另一个土地,那里日落却是日出”。平凡的“日落”有了超越凡人视觉的另一层空间。《日落》收藏在1936年出版的诗集《悲伤和星星》里,那时的埃凯洛夫不过29岁,距离人生的日落其实还很远。 从汉森到埃凯洛夫,起步之初便带着“诗意而忧郁的散步”之特征的现代散文诗,于19世纪初在瑞典确立后,更染上北国的苍茫和沉郁。它柔软多变又锐利深刻,它描述日常,更探讨生命,这一切都和对自然的交流紧密难分,也都借助于文字的丰富图像,寻求找到自我、找到真理的回家的路。继拉格克维斯特、马丁松、埃凯洛夫等名家之后,瑞典散文诗坛又迎来新作家,尤其是诗人们登场,其中特别出色的就有曾坐在瑞典学院第6号座椅上的女院士比吉塔· 特洛泽格( Birgitta Trotzig,1929-2011) 以及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如今,对于瑞典诗人来说, 散文诗仍是不可戒除的雪茄,可让他们乘着烟雾遐想;也是从诗歌路径上岔开的“奥之细道”(此处借用日本俳句诗人松尾芭蕉(1644-1694)的作品名称,《奥之细道》也被看作17世纪的散文诗作),诱他们时不时来一段梦的散步;然后素描出灵魂激荡的图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