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一种奇迹 我们当中有谁不曾在雄心勃勃的日子里梦想一种奇迹:是诗意的散文,充满乐感却没有音节和韵脚;足够柔软又足够刚硬,能适应灵魂的抒情的运动、梦想的起伏和意识的惊跳。 现代散文诗发轫于文学的浪漫主义时代初期。1869年终于以书的形式面世的、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成为宣告“散文诗”这一文体确立的里程碑:一方面,是波德莱尔第一个明确提出“散文诗”的概念;另一方面,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给散文诗提供了最好范本。在波德莱尔、兰波等诗人之后,在法国,诗人如马克斯· 雅科布、皮埃尔·勒韦迪以及后来于196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圣-琼·佩斯都在散文诗创作上倾注过热情和才华,散文诗是他们一定要采用的文学形式。 散文诗并不等同于故事、短小说、寓言、格言、随笔、日记或梦的记录,虽然它会显露故事性、寓言性、哲理性、随意性和梦幻性;散文诗和以上种种有亲缘关系,便浓缩了以上种种的特性,但还是独具一格。散文诗也不完全是诗,虽说充满诗意。《巴黎的忧郁》的副题“用散文写就的小诗”,恰好地诠释了散文诗的特点:用散文写就,短小,类似于诗。如此一来,比之于散文,它有更好的节奏和乐感,有更密集的隐喻和意象;比之于诗歌,它少了形式上的拘束,但形式的宽松也要求语言的锋芒锐利和滋味浓厚做补偿,这样,它才不至沦为诗歌或散文的拙劣变种而可有可无。《巴黎的忧郁》在很大篇幅上重复了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的主题,《巴黎的忧郁》和《恶之花》这两本书的关系几乎就是散文诗和诗歌的关系,是散文诗有必要独立门户的例证。所以,波德莱尔本人会明确表示,《巴黎的忧郁》依然是《恶之花》,但有更多自由、细节和讥讽。在第一篇“致阿尔塞纳·胡塞”一文中,波德莱尔写出了本文开头的引语,把散文诗提高到梦想之奇迹的高度。 瑞典现代和当代文学史上出现了不少卓越诗人,他们的作品里除了诗歌,也总有散文诗特立独行的身影。对瑞典甚至北欧的现代散文诗创作来说,法国的波德莱尔和俄罗斯的屠格涅夫是最主要的外来影响力。波德莱尔的后期作品《巴黎的忧郁》及屠格涅夫晚年作品 《Senilia》(意思是“老年的”) 都是早期瑞典散文诗作者心中的典范。也不单是诗人,在1905年推出经典小说《格拉斯医生》的瑞典著名作家瑟德尔贝里也是《巴黎的忧郁》的追捧者。在《格拉斯医生》中,忧郁显然是关键词,私密的自白、沉思的意识流淙淙地淌在格拉斯医生的日记里,《格拉斯医生》自然是小说,但也可以说极具散文诗的气质。 瑞典的现代散文诗在19世纪初确立,首先进行实践的是奥拉·汉森 (Ola Hansson,1860-1925) 和魏尔海姆 ·埃克隆德(Vilhelm Ekelund,1880-1949)。其后,散文诗创作的水流有涨有落、时宽时窄,但始终奔流向前。到了当代,散文诗高手当推中国读者十分熟悉的、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ämer,1931-2015),在他的多部诗集中都有散文诗闪现。哪怕是为看清特翁散文诗的来路,也有必要看看瑞典散文诗的前半生。 夜曲——深秋之叶 虽说波德莱尔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对瑞典散文诗创作影响深重,但瑞典现代散文诗的先行者汉森在推出最初的散文诗时,并未接触到波德莱尔或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作,也没采用“散文诗”的概念。汉森于1885年出版的诗集《Notturo》(意为夜曲)中有一组题为“深秋之叶”的散文诗。若把这一组文字推远一段距离来看,不难看出组诗的风格,但和诗比,这些文字有更多散文才可容纳的细节。据瑞典学者考察波德莱尔作品在瑞典的流传路线,汉森不可能在1886年前接触到《巴黎的忧郁》,但汉森接触过很多法国文学作品,也接触到印象派作品,他带着忧郁的情绪,敏感地捕捉瑞典最南部斯科纳省自然中的颜色和节奏,传达自己灵魂的节拍。斯科纳的风景也启发了年轻的魏尔海姆·埃克隆德。在《深秋之叶》这组散文诗中,汉森从灰色的九月夜,写到沉寂的十月夜、苍白的十一月夜;既写室外风的呼号,也写室内火堆里木柴的噼啪作响,写记忆中安静而潮湿的五月夜和感觉中温暖的夏夜。然而,眼前是窗上凝结的冰花: 黄色的冬天的太阳低挂在西南方。咬人的霜冻。树木光秃的枝条以锐利的剪影迎着清冷的、浅蓝而发白的冬天的天空;在树干之间,隐约可见湿地上冰的闪烁。快乐的孩子们的声音穿透到我这儿,我在自己房间窗边坐着的地方,而笑声在冰穹窿里开裂、死亡。 这奇怪的日子是个什么,这一个、带着冰冻的安宁和冰凉的颜色的日子!感觉里有冰的平和。思绪清晰,反射,如最纯净的水晶;而闪着炫目白色的梦,带有冬雪的凉意。 这是回忆的一刻;而我这么看它们,就像一个人透过坚冰辨出底部的绿意。 一些时刻,那时生活在我看来像是蛛网,在新犁的春的田野上、于阳光下闪烁:一个碎成尘埃的没有颜色的空无;一些时刻,那时整个世界只是一具万分令人作呕的动物尸体;一些时刻,在九月夜的月光下,在九月夜的柴火堆边,那时思绪昏睡,在回忆的缓慢旋律里麻木,而感伤蹑手蹑脚地淹没知觉;悲伤和幸福的,有着发烧的快乐、焦虑的折磨以及无名的对生活的惊惧的时刻;这整个一条杂色的时光之链是我的生活;所有这些围绕我浮动的、闪烁的肥皂泡,我只吹出一口气,它们便在一秒内分崩离散。 感觉那么清凉,那么湿润—— 而天空发白, 霜冻格外坚深,冰花在窗上开裂—— 我折下你,你这霜冻的攀爬到窗上的冰蓝色的冬玫瑰!没有血液流进你脆弱的茎的脉络,没有生命鼓进你脆硬的花冠。 你这冰一样蓝、雪一样白的冰花!我采摘你! 你这围绕着一个空无的美的形状! 冰花! 汉森的日子在他自己眼里大约和冰花一样,美丽而空无,冰冻的日子只有底部透一点绿意。他写的也是忧郁,不是巴黎那样大都会的,却是乡间的自然和季节变换中的忧郁。汉森的书写呼应了波德莱尔的理念:灵魂的抒情的运动,梦想的起伏。 邪恶的故事 能直接折射波德莱尔光芒的,可推经典作家、195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尔·拉格克维斯特 (Pör Lagerkvist,1891-1974)早期的散文诗作。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拉格克维斯特从巴黎游学回国。他被在巴黎接触到的现代主义所震撼,决心彻底改变瑞典文学。他要求自己兼备想象上的残酷,以及尖锐有力的艺术性思考。他希望诗人是探求者,而非提供娱乐的艺人。他试图书写人生中最困难的问题,探求存在,澄清现实,揭示真理:作为一个人,短时间活在无边的时空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难怪,他会这么看待人所在的空间: 假如天穹是擦得锃亮的玻璃镜,而非眼下这般愚蠢而模糊地发蓝,活着怕是会有更大乐趣。人们能看见那上头围绕这世上的人类、山丘,还有那些古老的庄严树木是给弄得可笑而扭曲的,而人自己始终在穹顶最高处,被拉大,底朝天,蹬着腿。人们或许还是宁愿看见世界就像它所呈现的这个样子,可一旦人们发现生活是扁平的、感性的,且被愚蠢地规范着,人就会朝天上看,并确信,这一切是相当古怪的故事。 收于1916年出版的诗集《苦闷》中的这则短文正反映了拉格克维斯特想看到宇宙乾坤之真面目的希求。他不是停留于描述个体的独特性,而要推导全人类共享的某些普遍性。就像他在一句诗里说的:“我的盼望不是我的。它和星星一样古老。” 拉格克维斯特于192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邪恶的故事》,有时也被称为散文集,其中的一些文字被看作散文诗。在题为《爱与死》的短文里,拉格克维斯特讲述了这个奇妙幻景: 一天晚上,当我和我所爱的人一起在外头的街上行走时,我们路过的一幢阴郁的房子突然开了门,一个爱神伸出一只脚来,伸到外头的黑暗里。这不是什么常见的小爱神 ,而是个巨大的男人,结实又老迈,浑身毛茸茸的,他与一名原始射手最是仿佛,他站在那儿,抬起粗重的弩朝我瞄准。他射出一支箭,正中我的胸膛;然后,他抽回腿,关上身后的房门,那房子看来像一座晦暗的毫无快乐的城堡。我倒了下去,我的爱继续着自己的路。我猜她没察觉到我倒下。假如她察觉了,定会停下脚步,朝我俯下身来,试图为我做点什么。因为她继续向前,我于是明白她没察觉。我的血在她身后追着跑了一阵,跑进排水沟里;不过,流不出更多时,便停下了。 粗野而结实的毛茸茸的老头——在世界文学中,爱神以如此扮相出现,即便不是第一次和惟一的一次,一定也为数不多。黑暗而没有快乐的城堡到底是什么呢?可能是生活的,也可能是爱的城堡,总之是由爱神把门。一面是阴郁、黑暗、不快和死亡,一面是爱和血。下水沟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句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生命的鲜血奔流,流到最后一滴,只落到下水沟里去,这何其惨痛!短文像一则寓言、一出童话、一篇短小说、一段生命记录、 一场逼真的噩梦。画面感强烈,仿佛瑞典导演伯格曼的电影《野草莓》里的某些镜头:压抑、无声而黑白。那黑色里有多种层次:房子的墨黑、夜晚的暗黑、街道的昏黑、毛胳膊的乌漆麻黑、血液的紫黑。标题的“爱与死”固然是关键词,黑暗和不快也是潜在而并行的关键词。奔跑的血液是“我”的代理人。“她”的不留神和独步而去只是对事实的陈述,而并非裁判——她的行为到底是爱神的神力所致,还是也与她、与她的心相关?她为何就觉察不到?无论答案是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爱人间的心有灵犀未必求之可得。除了标题,文中未用“死”这个字眼,而是淡淡地说,血液停了。是否死了,自不必提,血停,便意味着爱也停了。 倒下的身体,既是倒下的生命,更是被战胜的生命。就像拉格克维斯特在那篇著名的《父亲和我》的散文里,写到和父亲走在森林里,从白天走入黑夜,黑色带给“我”这个孩子的恐怖。父亲坚信生活就是如此,毫不怀疑,也就毫无恐惧。“我”却觉得生活说不清道不明,有自己无法掌控的另一面——一个更真实的一面。更真实的黑夜的那一面,在这篇散文诗里成了死亡,甚至也包含爱的无能。黑暗和死亡对人有绝对的胜利。在人所不可抗拒的力量前,爱也好,生命也罢,都有挣扎和无奈。在悲观中自有一种比盲目信仰更强大的自省和奋争。 拉格克维斯特抛开无用的温和,将真实突兀地摆在“我”的眼前,摆在读者的眼前,实施了他力求的、想象上的残酷和尖锐有力的艺术性的思考。假如不是怀抱那样的文学抱负,他笔下的爱神不至于有那种面貌,“我”的血液不至于奔跑,更不至于流入排水沟去。这是青年拉格克维斯特怀疑理想和神话、质疑生活、期待揭穿生活真相的努力。真相和真实本是难解的哲学范畴,真相和真实又往往是相对的,但拉格克维斯特的探求依然难能可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