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的诗，早在九十年代初，我读得比较多，那时候印象特别深，就是感觉到：一个是他的诗才气逼人，另一个是他的诗里有正大的东西，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愤懑忧伤。现在再读他的诗，就产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刚才各位谈得都非常到位。特别是吴老师，吴老师一般对诗歌的解读都是教科书式的，非常精到，有理论。今天吴老师润物无声但是非常精准地解析了程维诗歌很多重要的特点。向阳又谈到了飞行。我本来准备的“反讽”“飞行”“语言”，都被你们谈过了。大家对他的整体定位，我是非常认同的。
    程维不是一般的诗人，程维是有抱负的诗人，并且有写作经验，从历史深处一路走来，与历史相交集，相纠缠，他与历史有非常严肃的对话关系。他与历史的关系，在我看来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处理。他通过反讽的方式，实现了和历史现实的和解，但同时保持了有效的对话。我们今天的写作者，都是50后、60后的，再年轻一点的是70后，写作的成立、价值的实现是从各个方面来体现的，但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如果一个诗人和历史的关系不是处在一个自觉的状态，他可能会出现迷失或者无效——这种尴尬之境。写得很好，但是会产生无效感。但是我从程维这感觉，非常有效。他与现实的复杂关系，作为一个诗人，他的态度在这本诗集里表现得非常酣畅淋漓，非常充分，只是他的态度是刻意的软化，这种软化最主要的还是通过自我的定位，这种自我定位主要通过反讽来实现的。因为我们每个人在写作中的身份，包裹得比较紧，端得比较正，由此限制了能量的释放、才情的传达，关闭了个人和历史的对话关系，变成独自彰显自我的知识、才气。但是在《妖娆罪》中，我感觉到，诗人和现实之间特别奇妙的戏剧性、暧昧、自由的同时又保持了批判性、紧张的复杂关系。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有一系列自画像式的诗，比如侏儒、哑巴，比如好色，总之有很多自我矮化的形象。最典型的是“老贼”，《老贼》是给我强烈震撼的诗，它通过自我的矮化，首先暗含了自我主体的自然衰减和成熟，或者耗尽的过程。如果你坚持一种紧张的写作，肯定是很愚蠢的。自我的松弛，故意的衰减、娱乐，反而使主体获得自由。这个自由是他的诗歌能量最主要的来源。但是他同时保持了对现实的有效处置。这是值得我们每一个写作者重视和学习的。比如《哑巴》：“我用沉黙，拒绝合唱/不管是金色的庆典，还是黑暗的死亡/在众声喧哗里，我宁愿是一个哑巴”，类似的，仍然表明诗人和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但是这种紧张关系，我已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已经显得非常老道了。还有像“惯匪”等，他把自己降解到不具备道德化身站在道德领地的优越感，这是对自我的一种解放。由此也产生了诗意本身的暧昧性，就是中年写作中的那张暧昧性。这种暧昧性是非常聪明、本色的处理。
    从个人角度，我对程维兄的诗比较欣赏的。刚才向阳提到飞行的角度，我对这点比较敏感。我也一直在寻找这样的角度，因为我们与现实保持了和解，保持了暧昧，但同时又不能丧失另外的高度。这个高度需要通过某种物质性的方式来实现它的暗示。古人是通过登高怀古，发思古幽情，也需要仪式化的物质性的条件。现在我们再去模仿古人的登高，去表达历史的忧思或者哲学的自我提升，就显得没有新意。但我觉得他经常通过飞机这种现代的交通工具和旅行经验，来获得一种视角。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角度。通过这样的经验呈现，构成他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把现世精神和出世精神，爬行主义生活态度和精神性的自我提升，把文本之意和精神之难统一起来，同时又建立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也是他的诗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彼岸精神的获得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类诗来体现的。
    另外就是他的语言。刚才很多都谈到了。他通过反讽这种态度解放了自己的语言。他的诗歌乍看起来是消除了所有的，用庄子的话来说，语言有三种，“卮言”，卮言实际上是生活中脱口而出的语言，最鲜活的现实的现世的语言，还有一种就是“重言”，我们经常要通过经典的对话、互文来实现我们的某种深度，但他诗里互文的、致敬性的东西都刻意删除了，这个和他的反讽立场、自我矮化的主体是匹配的。这是他对当代诗歌语言的非常重要的贡献。新时代以来大家都在寻找合适的语言方式，新诗要不要有一点雅，肯定是要的，但是雅类语言会带来正面负面的各种问题。同时还有一种是“寓言”，寓言要涉及审读，还要有故事性。八十年代第三代诗人以来，大家都崇尚使用口语，也就是卮言，卮言的写作，得失是明显的，问题也很多。什么叫诗歌中的口语，或者作为口语的诗歌语言，诗人的实践探索很多，但是我以为《妖娆罪》的语言是特别迷人的，是让我尤其欢喜的。我读《妖娆罪》获得了很多语感，他的语感影响了我。特别松弛，特别真实，特别丰富。把妖娆和罪联系起来，有点强调的意思，强调了叛逆性，以反讽的方式突出他的个性。妖是异样的美，娆是丰富的美，你也可以认为是自我卖弄的，变成了一种罪。为什么是罪呢，因为和流行的语言、现实的思维构成了某种反讽关系、批判关系、间离关系。所以他称之为罪。程维的语言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作为一种典范的方式，处理现实的有效而有特色、有活力、有美学的丰富性、知性的承载能力的实验。所以我很推崇他的语言。我昨天看了他的《老贼》，很有感触，我写了一首也叫《老贼》：“我知道，当你这样自称时//有不得已的自嘲和反讽。和你一样，我/也是这个世界上众多贼子的一个”，我觉得你要先批判自己，才能批判世界，批判现实。如果你把自己包装为一个正确的主体，来指斥现实，是不成立的。“活得太久/看见岁月的烽烟散尽，那么多昔日的青年都已老去/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都已腐烂、枯萎，而我们/却还在这里窃据着生者的份额，尸位素餐，苟活犬儒”，严肃点说，我们都是苟活犬儒，“看见更强悍的盗贼不敢站出来，看见骗子、强人的出没/从不敢吱声，面对不公都装聋作哑/面对说假话这还要假意拥戴、佯作欢呼/撞见赃物还要笑嘻嘻去分一杯羹……/这不是老贼是什么？关键是/在奥斯维辛之后，我们还在写诗！不是吗？/你刚刚得了奖，奖金丰厚，我听闻后一直流着哈喇子/盘算着从中抽成，如果经手，我定要克扣/即便我们已经坦诚这老贼的身份，也还是心存侥幸/甚至偶尔还在纸上写下些豪言壮语/不自由，毋宁……呸，只有老牌的贼，才会在苟活中/坦然地写下，这样欺世盗名的无耻诗句”。这个聊以自我批判，表示一下心有戚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