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作家笔下,乡土世界的诸生,他们充满了强烈的抗争精神,即使是他们的身上充斥着人性的永恒弱点,也是血肉丰盈的,个性鲜明的。他们活着,他们沉默,他们反抗,他们狂欢。路遥的《人生》之所以一发表就引起极大关注,最重要的原因是高加林这个“新人”。高加林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他排斥农村生活,强烈渴望现代文明,伤害他人的同时伤害自身,最后一无所有的回到乡土。这与此前文学史中的农民完全不同。在塑造“新”的农民形象上,“作为老百姓写作”的莫言极为独特。“作为老百姓写作”意味着平等地对待小说中所有的人物,也意味着平等地对待读者。在莫言的小说世界中,所有的人物一起释放出自己的生命,他们在高密东北乡上演悲欢离合,他们清醒而又倔强,他们背负历史又活在当下。“作为老百姓写作”的莫言始终和他们站在一起,他写下的就是他们的心声。说到这一点,不得不提及《天堂蒜薹之歌》。这部小说中的张扣是个民间艺人,以弹唱为生,天堂县的百姓欢乐时,他由衷地唱赞歌,百姓蒙难时,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怒歌百姓之苦。张扣,即张口,他既是一个民间艺人,又有足够的清醒。立足民间,为众生“张口”,无疑就是莫言的姿态和立场。 一个饶有意味的问题是,莫言笔下的知识分子,包括小说中那个名叫莫言的知识分子,往往是无力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是无能的。生动鲜活的,让人过目难忘的是他笔下那些农民形象。《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和他转世的所有动物没有离开过他的土地和家园,蓝脸一生也坚守着他的那一亩六分地。这仿佛是一个隐喻,莫言的文学之根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高密东北乡。然而,土地之上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给莫言的创作同样带来变化。莫言本人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小说是能够成长的,而且建立在乡村故乡基础上的小说,本身是充满开放性的,永远不会封闭的。”正因为这一点,莫言笔下的乡土众生都是真实的,他们拥有不完满的自我,却又是丰满的。他们哪怕是拥有人性的永恒弱点,却也是有自我意识,有反抗的。甚至,他们的反抗往往不局限于乡土世界的方式,比如《天堂蒜薹之歌》中的高马,他在反抗时常常想起于连,他的反抗也带有于连式反抗的特征。这似乎突破了人们对乡土中国的民众的惯常理解。事实是,中国农民形象的变化与时代的变迁密切相关,随着时代的发展,农民本身会发生变化。只有一个扎根于土地的作家才能看到土地之上众生的变化,也正因此,一个作家才有可能持续创作。于是乎,我们在莫言的新作中看到了新鲜复杂的乡土众生:一个近乎于阿Q的弱者武功,几乎是一无所有,但又有凶残的一面,以睚眦必报的方式对抗世界;一个同样热爱土地但又清醒地看到自己祖辈缺点的青年孙来雨;一个优缺点同样明显的村官张二昆……他们都是莫言在土地上复活起来的众生,他们拥有自己的生命体验,作为老百姓写作的莫言,把他们的欢喜幸福、委屈无奈,甚至是他们被损害的悲愤和盘托出了。 这样做的并非仅仅莫言,许多作家作品中都出现了貌似不同以往的农民形象。早在10年前,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甫一问世就遭到了质疑,其中的女主角繁花是个村干部,一心为村民谋福利,然而,当她努力工作时,却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在背后捅了一刀。论者质疑的是她丰富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人认为繁花的精神世界不像农民,太小资。现在,这种质疑声渐渐弱了下来,因为更多的新的农民形象正在进入中国当代文学的长廊。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是“70后”作家梁鸿的《梁光正的光》中的父亲梁光正。李敬泽说,“从未见过这样的农民,他是圣徒,他是阿Q,他是傻瓜,他是梦想家,他是父亲是土地,是顽劣的孩童是破坏者。”梁光正与普通意义上的农民形象完全不同,他有很不卫生的一面,就是随地吐痰;他又有让人不可思议的一面,身为一个农民,他永远穿着雪白如一道光的白衬衫,这两个细节似乎构成了一个矛盾体,却又是如此贴切地糅合在一个新的农民身上。他固执保守,甚至是偏执,但又渴望融入这个时代,改变自己的生活和命运。他的身上同时呈现出中国农民的主体性和复杂性。所以,在现当代文学的农民形象谱系中,梁光正完全是个“新人”。他终其一生都在寻亲,却永远寻不到真正的亲人。“寻亲”也可以理解为梁鸿为梁光正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人物中的“寻亲”,他拥有此前农民形象的基因,但更多的是变异。 毫无疑问,不同时代的作家对于传统的继承不同,其笔下的人物亦不同。当代作家在某种程度上复活了中国文学传统的一脉,也以独特的方式复活了乡土中国的众生。他们如一道道的光,从民族历史中逶迤而来,汇在一起,照向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