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时,我们在电梯里热情地和邻居打了个招呼,结果却意外收获一个冷脸,顿时而来的错愕与恼怒会让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我原本期望得到的是一个同样礼貌地回应——社会科学中有这样一个“定律”:一个人习以为常的规则和准绳在遭遇挑战和破坏时,它们的存在方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凸显。这句话放在话剧《社会形象》的女主角“埃维利亚”的身上,显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一副黑框眼镜、一丝不苟挽在脑后的头发、单调乏味的格纹连衣裙和黑色高跟鞋,如同影视剧中无数不解风情的女性角色,埃维利亚也是同样的古板固执,而出场时那句不经意的“迟到固然有罪过,早到也是不对的”,可见她又是格外的偏执且神经质。因为多年前曾受侵犯,埃维利亚长久地封锁了自己的内心,而她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得愈发地敏感和焦虑——杯子务必要摆在它应属的位置,茶里的蜂蜜务必要加特定的量,就连客人都务必要分秒不差地前来、并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坐在指定的座位上……一丁点儿的偏差,都会让埃维利亚感到愤怒和无所适从,严苛的规则成了埃维利亚自我防卫的坚硬躯壳,她蜷缩其中且姿态强硬,防止任何人窥探到自己“不堪”的过往,但这个自欺欺人、长达二十三年之久的梦,随着不速之客“雷内”的到来被尽数打破了。 不请自来的他衣着花哨,举止轻浮莽撞,任凭埃维利亚将自己认作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征婚对象,信口雌黄却又有着说不尽的甜言蜜语。不管怎么看,雷内都与埃维利亚处在两个对立的极端,也正是因为他的闯入和一段随之而来的艳遇,埃维利亚多年来苦心维持的、平静如一潭死水的生活卷起了一阵狂烈的春风,一夕之间波澜万顷,而她为自己精心制作的看不见的“牢笼”,也因为雷内刻意的“挑衅”,渐渐地现出了原形。这个嘴里好像没有一句真话的男人一会儿称自己曾是个风头的模特,一会儿又称自己是有求必应的服务人员,直到最后,观众们仍然对他真实的身份一无所知。这些因为几句话就能随时改换的“形象”刺激着埃维利亚,让她因反复变化的谎言而痛苦难堪,也向所有人揭示了所谓的“社会形象”究竟有多么虚伪。 毫无疑问,雷内于埃维利亚而言,是个不破不立的引路人。如果他不出现,埃维利亚不会痛苦挣扎,但她压抑纠结的人生还将会继续下去。在价值观念的截然对立和冲突间,雷内让埃维利亚意识到了长久以来束缚着自己的条条框框,意识到了它们其实是病态的,是偏执且没有必要的,而她在此基础上为自己建立起的体面的“社会形象”,当然也是一个戴着面具的虚幻倒影。“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是埃维利亚处境的真实写照,亦是雷内和观众对她的同情所在。细想起来,其实这并非埃维利亚一人的困局,而是现代人几乎每天都在经历的“梦魇”。我们总会为了满足他人对我们的期待而不得不做出一些伪装,但很多的时候,我们从中收获的并不是快乐。 社会学的“拟剧理论”将人们的交往行为划分为“前台”和“后台”。在“前台”,我们按照既定的社会规范写好的“剧本”来扮演好一个个角色:老师或学生,上司或下属,父母或孩子,以此来获得他人的掌声和赞许;在“后台”,我们检视自己,调整状态。比大多数人更甚的是,哪怕身处家中这个被视做“后台”的港湾,埃维利亚对自己的苛求和伪装也从来不曾停止过。社会对遭受过侵害的女性的歧视与苛刻,让她一直活在他人的期待和审视中,永远沉溺在多年前的噩梦中无法自拔。 这也许就是墨西哥剧作家巴勃罗·萨利纳斯想要创作《社会形象》这个剧本的初衷,也不难理解翻译家杨明江一定要把它搬回国内舞台的那种冲动。1989年,《社会形象》作为我国引入的第一部墨西哥经典话剧,由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进行了排演,近三十年间几经复排,在不久前,原军艺戏剧系15级研究生赵岭、孙天奇再次带着《社会形象》重回舞台。两个演员,一个布景,一场时至今日仍不算过时的讨论,《社会形象》是一部简单却在努力发人深省的作品,大段充满哲思的台词对演员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整部剧的舞台设计同样走了简单却不平庸的路子。三面环绕、大小各异的窗扇如同监牢的铁栏,也如同一双双眼睛,时刻注视着埃维利亚的一举一动。“这部剧给我最大的感受,是人外在虚假与内心本真的两面性,所以我们也力求呈现女主人公的真实世界”,舞美设计刘海永说,“她在用别人的目光和所谓的‘社会形象’禁锢着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社会形象》的剧情和内涵对于当今见多识广的观众并不新鲜,雷内站在裁度者的角度强行替埃维利亚做出选择的方式也值得商榷,但不能否认,它的启示意义依旧不俗,尤其伴随着社交网络平台的发展,我们所要表演的“前台”又得到了极大的蔓延。听从自己的本心,抛却虚伪的、刻意逢迎的“社会形象”,要自由,要勇敢,要做真实的自己,永远是一句说起来很容易也很漂亮的话。雷内的洒脱和大胆固然令人向往,但毕竟还是过于理想化的模型,生而为社会中的人,奔波在“规则”的穹顶之下,每个人都少不得要为了“形象”做出些牺牲。怎样在其中坚守自己内心的一片安宁,应当是这部作品给予我们最大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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