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克莱尔·吉根的小说《寄养》获得戴维·伯恩爱尔兰写作奖时,美国著名作家理查德·福特在颁奖词中赞扬吉根“对词语的直觉令人毛骨悚然。她对生命的重要过程和结局持有耐心的关注”。词语尚属表象,归根结底,吉根对转瞬即逝的隐秘情感的洞察非用“毛骨悚然”不能形容,那些没有解药的沉默、孤独与爱,被她冰锥似的笔刺穿血脉汩汩流淌出来,触目惊心。 “吉根用简洁的词语写出简洁的句子,然后组合在一起绵延出简洁的场景。” 如果单凭村上春树的此类评价,你可能连翻动书页的愿望都不会有。没有温度和内涵的句子再简洁也索然无味。读吉根后你却会惊奇地发现,她的作品绝不是那种伪抒情的、诚挚得令人颤抖的文学。“我认为短篇小说可以很好地探索人与人之间的沉默,孤独以及爱。”《寄养》就是对吉根这句话的完整诠释。 当然,无论是任何伟大人物的任何精妙评论,无论是再多引文再多内容介绍,都无法给予吉根小说以公正的对待,公正对待它的最正确方式就是去读它。如果你不想漏掉那些可以敲开生活外壳一窥内核的微小可能性,那么我只能发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请求:读吉根!读吉根! “如果你想要写出好的小说,你就要等待这一刻的出现。其实你知道你可以强迫它出现,但如果你过于用力,你就得不到你想要写的那一个故事或者说你想要的那个感觉。你的故事或许就会沦于庸俗之中。对于我来说,我一直在尝试去找到一种清新的语言去描述我们每天的生活的意义。一部好的小说,其实是我们感情的一部分,是有关转瞬即逝的情感,是感动人心的。不好的小说只有单调的陈述。”吉根的这种“顿悟”的获得不仅仅源于她静得下心来写得很慢,足够耐心,足够淡定,更源于她对素材的熟悉度和敏感度。吉根所说的“一种清新的语言”并非说吉根擅长使用自创的新鲜生造词,肤浅地以阅读上的陌生化来吸引读者。恰恰相反,吉根总是试图用最常见的语言表达出更多层次不落窠臼的新意。 也许只有身为女人,才能更有力地写出那些丑陋的秘密。与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一样,吉根也喜欢用乡镇女孩做故事的主角。门罗是凭借短篇小说蜚声世界文坛的女作家,她故事中的女孩常通过某种途径或某个决绝的利己行为,早早逃离穷乡僻壤,之后或许有令人艳羡的工作,但婚姻大多并不如意。门罗小说中的女孩大多颇有个性,远非无辜。吉根小说中的女孩性格大多柔弱,有些忍气吞声,但足够敏感聪明。比如《离别的礼物》中的女孩,被母亲亲手送给父亲猥亵,只能无奈忍受。“有时候他给你一支香烟,你可以躺在他身边抽烟,假装你是别的什么人。完事后,你走进浴室清洗,对自己说这不算什么,希望水是烫的。”看似漫不经心,却写尽隐而不发的伤痛。再烫的水也温暖不了一颗被寒冷浸透的心,人性的黑暗与不确定性令人瞠目。长大之后终于有机会离开家庭,尽管前途未卜,父母又没有给她一分钱,她还是毫不犹豫离开。 《寄养》也是以小女孩的视角展开。“如果我要想象一个孩子被打的感受,只有把自己变成那个孩子。所有的细节都是来自生活,再离奇的想象,也要回到生活中,从中产生细节。”(克莱尔·吉根)因为久旱庄稼歉收、子女众多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小女孩被送到“陌生人”家里寄养,她不同于门罗故事中的那些女孩,她不任性没脾气,心里的恐惧难过外现出来的却是逆来顺受、沉默坚强。父亲把她送到了陌生人家的院子,披头散发的她从后座往外瞧,“而父亲,在车轮边上,看上去就像是我的父亲。”一句话,点到即止,吉根用毫无新意的词语组合出了令人吃惊的新视界。抽象的几个句子描摹出如绘画和摄影一般清晰鲜活的画面,一下子切入到小女孩内心的隐秘处。如此信任读者、尊重读者的小说家实在来说并不多见。 好语言就像幸福的童年。我常常会回忆被誉为“作家们的作家”的博尔赫斯小说中那些精彩的句子。《汤姆·卡斯特罗: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骗局》中蒂克波尼夫人在巴黎一家旅馆收到汤姆·卡斯特罗(他假冒她在沉船中遇难的儿子)的信。骗子提到了两个确凿的证据:他在左奶头旁的两颗痣和童年时发生的那件他永远也忘怀不了的不幸往事——他遭到了一群蜜蜂的围攻(证据当然是虚构的,这场骗局的导演波格雷认为突出事物之间的某些不可避免的差异反倒能求得它们之间的相似)。极度悲伤和孤独的蒂克波尼夫人“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便记起了她儿子请她回忆的那些往事”。时隔多年,我仍能清晰地记起初读这句话时的震撼、感动与手足无措。没错,手足无措。读到好句子时的快感真会让人一刹那间无所适从。读博尔赫斯的小说我常会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围着桌子走几圈,又下意识坐下,仿佛这样做就能把那些好句子完全融汇在血液里似的。读吉根的小说也是如此。 “真正的艺术作品是那种点到为止的,一个艺术家的整体经验和他的想法、人生之间,有着某种关联,而作品正是这种经验的反映。如果艺术作品把整个经验都讲出来,还包上一层文艺的流苏,那么此一关联就是恶劣的。”(《加缪手记》)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去粉饰,勿卖弄”。吉根的作品不是超载文学,她那些不言而喻的经验沃土般隐藏在地下,暗示着它茂盛的内容。她只从整个经验中切削一小块,使她的每篇作品都像钻石的一个切面,却可以无穷扩散内蕴的光芒。 “她刚要帮我挂一幅窗帘,又停住了。”“你怕黑吗?”养母的善良和深爱,都体现在敞开心扉接纳的细节,体现在每一个词语深刻而包容的胸怀里。“我想说我怕黑,但我更怕把这句话说出来。”被送到陌生人家里,对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是噩梦。对于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抵抗现实的小孩子来说,对未知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小女孩抵御恐惧的方法是伪装坚强,深藏软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处事小心,驯顺敏感,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察言观色,而这些隐含信息,吉根用一句话就淋漓尽致地传递给了读者。幸运的是女孩遇到了金斯莱夫妇。经历过丧子之痛的金斯莱言辞恳切,“虽然我没有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想看着雨滴在别人家孩子的脑袋上。” 爱尔兰著名作家约瑟夫·奥康纳说,吉根的“词汇和图像在游动”。我觉得“游动”一词又形象又准确。吉根小说中的词语和图像是热烈而活跃的,像游鱼一样牵动你的思维,左右你的视线,成为那些秘而不宣的隐晦欲望与私密情感的外化与折射,传递出不动声色的时代和个体焦虑,折射出穿透人心的永恒观照。 朝夕相处中,尽管他们让女孩穿儿子穿过的衣服,做与儿子共同做过的事,她终究是不同于儿子的另一个孩子,他们真心接纳了她,意识到这一点的夫妻二人决定带着女孩去镇里,给她买属于她自己的衣服。“女人仍然伸着手从漏勺里拣醋栗,但动作一次比一次慢。有一刻我觉得她会停下来了,但她继续着,直到全部拣完。”“金斯莱的目光也不平静,似乎某种巨大的麻烦正在他的内心深处张牙舞爪,他用脚尖踢着椅子腿……”金斯莱夫妇的犹疑、纠结、痛苦、释然等刹那间的情感变化在吉根敏锐的直觉下纤毫毕露,精挑细选的词语有力地表现了金斯莱夫妇的复杂心理。小女孩的到来,最终变成了一场救赎,以缅怀逝去儿子为开端的收养,最终却使金斯莱夫妇有了告别过去的勇气,走出了致命的悲伤。孩子是最容易感知到爱的天使,小女孩在新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关爱,但最后那一个拥抱,那一声“爸爸”却带着无尽的辛酸,女孩未来会拥有幸福的生活么?吉根只敲开生活的外壳,答案却需要用女孩长长的一生来回答。 这只是吉根的一篇故事。她的短篇集《南极》和《走在蓝色的田野上》有很多篇故事比这一篇更好看——更残酷,比如《南极》《护照汤》;更深刻,比如《姐妹》《烧伤》;更智慧,比如《跳舞课》《水最深的地方》。不过,还是先读读《寄养》吧,如果收养小女孩的人家不善良,她遇到的不是金斯莱夫妇,结果会如何呢?再好的小说也无法拯救世界,甚至无法拯救一个国家,一个家庭,但它却很有希望拯救一个人的灵魂。吉根的小说虽未必能拯救灵魂,但至少让我们有勇气正视灵魂中的暗影,正视那些羞于见人、耻于开口的秘密。 加缪说,人生想要过得更快乐,就必须尽量去见证其中的悲剧。真正具有悲剧性的艺术作品,应该都是幸福的人创作出来的。吉根恰巧是“应该”中的一个,她是一个幸运儿。 吉根生于爱尔兰东部海岸上的威克洛郡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的童年在威克洛的一个农场度过。她熟悉农场里的每一件工具,她观察乡间的云、牛、马和鸭子,在乡间瞎逛,她还有匹小马,“我叫它花斑马,棕色与白色混合,我没马鞍,它很棒,夏天我常骑着它跑。”唯一不同于乡间野女孩的是,她很小就学会了阅读,“我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学会读书的,就像学会自行车的时候一样感觉很自由。你会意识到自己可以去任何地方,有了开始就不会结束,你随时可以上路。所以,学会读书就有了自由。”十七岁时,自由的吉根离开家乡赴美求学。沉潜于深沉而诡异的美国南方文学的吉根受到了威廉·福克纳、弗兰纳里·奥康纳、尤朵拉·韦尔蒂等文学先师的深刻影响,但吉根并不喜欢都市的喧嚣。一九九二年,克莱尔回到爱尔兰,相继在威尔士加迪夫大学和都柏林三一学院攻读创意写作硕士课程,并于一九九四年尝试创作小说。初学写作的吉根很快发现了自己超凡的写作天赋,随即参加全国性的写作比赛,作品相继获得了两个爱尔兰短篇小说奖——弗朗西斯·麦克马努斯奖和威廉·特雷弗奖。在弗朗西斯·麦克马努斯奖的颁奖仪式上,她认识了爱尔兰有影响的作家、编辑戴维·马库斯。马库斯对吉根颇为欣赏,他把吉根的小说寄给了伦敦的书商,一九九九年,吉根的第一部小说集《南极》顺利出版。第二年,她便获得了鲁尼爱尔兰文学奖以及《洛杉矶时报》年度图书奖。 吉根获得“戴维·伯恩爱尔兰写作奖”的过程更为幸运,她在截稿当日才想起寄稿子,而当天雪下得很大,大到吉根根本没有办法开车去邮局,她只能徒步穿过积雪覆盖的田野,把稿投进了邮箱。好在邮递员并未因糟糕的天气耽误工作,吉根如愿以偿地获了奖。她自豪地表示,她估计自己是整个爱尔兰唯一一个能靠写作养活自己的短篇小说家。 吉根常住在乡间放满了书的小房子里,窗边放一张小桌子,“我喜欢喂鸟,喜欢写作的时候知道它们在外面,我在窗台下面放了喂鸟的容器。” 自由的鸟儿会带来新鲜的空气、灵动的喜悦以及未知的感动。吉根尝试带给读者新的视界、新的阅读可能和阅读快感。阅读吉根的作品鲜有断代感和国别感,反会有恍若他乡是故乡,恍若他人是故人的强烈同化感。她的笔刺入到人心深处,探测到人类共通的情感永恒的特质并确立一种真正自我的原创表达,那就是简单呈现,而这其实并不简单。她不负责修复心灵黑洞,她的词汇与图像具有的张力就在词汇和图像表面,以致我们谈论“隐喻”之类的修辞都显得多余。 我们不妨再谈谈吉根的其他短篇。“他(爸爸)用锄头挑了一条响尾蛇,把蛇扔进狗屋里,再次锁上了门。……他把我丢在那儿很长时间。天色漆黑,蛇的尾巴在响。那天晚上,妈妈快到八点才回来,我在狗屋里从中午一直待到晚上。”《千万小心》中,男主惧怕水蛇不敢跳水逃走宁可与杀妻犯同处一舟,源于小时候父亲留给他的惩罚。父母作为孩子最初的老师,不恰当的教育方式甚至会影响孩子一生的走向。弗洛伊德说,“我想不出比获得父亲的保护更强烈的儿童需要。”反之,失去父亲保护的儿童心理上的创伤是难以愈合的。正如西谚所说,“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是善意的石头铺成的。”吉根没用一个词描写这个孩子的恐惧,但恐惧从每个字的缝隙里冒出来,比蛇还冷。 “阿拉伯的大地是忧伤的,她的忧伤是语言额头的皱纹”,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这句诗可以作为吉根小说语言特点的一个注解。爱尔兰的大地也有无尽的忧伤,吉根“语言额头”的皱纹正是忧伤。吉根不给她作品中的人物情感下定义,你很难在她的作品中找到诸如“痛苦”“绝望”“嫉妒”“愤怒”之类直抒胸臆的词语,但忧伤无处不在,她的担忧无孔不入,如空气一般弥漫在小说的每一个空隙里。 我们都是受困于时代的“囚鸟”——既渴望逃离,又踟蹰不前。“他不能回房子里去。家里好像塞满了东西,又好像空荡荡。”(《燃烧的棕榈》)失去母亲的男孩心里塞满了内疚又好像被悔恨挖空。吉根的语言不是那种闪电般耀眼的刹那光华,而是湖水般内敛的平静深邃。“她打开箱子,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让贝蒂欣赏……她拧开一瓶美国香水的盖子让贝蒂闻,但并没有在她手腕上洒一些让她试用。”(《姐妹》)妹妹的自私虚荣不知感恩引爆了姐姐的屈辱嫉妒和愤怒,冰凉的剪刀剪掉了妹妹的一头金发,剪掉了姐妹情谊,也使读者的脖子感到了刺骨凉意。田园牧歌式温馨的画面背后是茂密生长的荒草废木。吉根看懂了人性深处的迷宫,现实有时候比小说更残酷,小说尚能遵循一定的逻辑,现实有时候并不讲逻辑,世界也从来不是一元化的世界。吉根从不对她小说里的人物粗暴评判,她只客观呈现简单表象背后的可能性。她的呈现有血脉有温度有理解有体恤有悲悯,她不屑做那些向外张望的做梦的小说家,她要做一个向内审视的清醒的敲钟人。 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首创人卡尔·荣格在他的名著《红书》的自序《来者之路》中说,“人类就像植物那样生长,有些在明,有些在暗。有很多依赖的是黑暗,而不是光明。上帝的形象有阴影,阴影如它本身那样大。”曾支持荣格创办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后与荣格决裂的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下过一个更极端的定义:人类世界就是一个悲剧。 《走在蓝色的田野上》是吉根劈开的另一道暗影。天主的旨意在神父身上承行,主耶稣拣选了神父而不是神父拣选了主耶稣,神父觉得道路豁然敞开。在神职和恋人之间,神父选择了前者。信仰带给他的安全感超过了世俗之爱。“他们曾经站在一个人工湖的边缘,一条粗糙的木船在水中半隐半现。水面漂着一层厚厚的蒲公英种子。寒冷的风吹过芦苇,发出咝咝的声音,然而他们沉默着,彼此都知道从此一切都不会一样。”亲手主持自己深爱的姑娘的婚礼,比忍受曾经的孤独还痛苦。处处表现自己一切正常没有烦恼的神父却像得了一场大病。所谓孤独并不是身边无人,真正的孤独是一个人无法与他人交流对其而言最要紧的感受。“神父突然就感到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消退,就像海浪从岸边退去,再形成新的浪潮——一声可怕的喊叫从他嘴里迸出,是她的名字,然后就结束了。”神父需要继续前行的勇气,一个不太会说英语的中国人用按摩清理了神父滞留体内的如火热情,那漫长的伤痛和绝望要靠什么来清理呢?宗教信仰等精神力量也许会让每一个人找到通向自身真理的道路,也许不能。 爱最深的阴影是对独处的厌倦和恐惧,是对自己的怯懦和背叛。没有枯萎的梦在远方,没有生锈的声音在远方,就像那一片幸福的海。吉根《在水边》中的外婆,是处于家庭中央的“缺席者”。男尊女卑的习俗创造了全部的公道,而它得以沿袭得以被接受的理由正是它已然沿袭已然被接受,这就是它权威和荒谬的基础。仅仅是挑战它,就需要巨大的勇气。“丈夫掏出了他的怀表。‘一小时,马茜。我给你一小时,’……在规定时间超过五分钟后,他砰地关上车门,点燃发动机。就在他把车开走的一刹那,她窜到路上,拦住了车子。她上了车,跟这个打算抛下她独自回家的男人生活了一辈子。……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遍,她绝不会再返回那辆汽车,她会留下来,宁可做一个在街上拉客的妓女。”一辈子拘囿于家庭的外婆,最大的理想只是看看海,而这个简单的愿望也不能被完全满足。夫权的专横跋扈,女性的忍辱负重在吉根笔下赤裸裸地袒露出来。仅仅是试着作为一个完整、独立的人生活哪怕一天也不可得,这种沉痛的独立人格的失去,给外婆造成了永久性伤害。男孩不想重蹈覆辙,不想被嫁了大款的有钱母亲禁锢决定自己的一生。改变你命运的常常是你没有觉察到的事情,如果你觉察到了呢?“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把脑袋潜在水下,心想如果只是喘气时才冒头可能会轻松一些。他心头一阵紧张,慢慢地,紧张变成了一种平静。为什么对立的东西总是离得这样近?”与海浪的搏斗似乎给了他勇气,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早就断言,“勇气通往天堂,怯懦通往地狱。”男孩需要帮助,掩卷的我们亦然。吉根文字中的悲观特质如额头上的皱纹无法掩盖,很多作家眼中只愿看到火,她更关注的却是灰烬以及灰烬中的那一点光亮。生活是千疮百孔的,光鲜照人的背后总有难以示人的隐疾,尽管吉根发现并一层层剥开事物的表象,让人沉思,但吉根的小说很少生发出门罗式的内省,她的思索自然融入在有条不紊的叙述中。 德国作家妮娜·乔治写过一本治愈系小说《小小巴黎书店》,书中男主人公佩尔杜经营一家叫“水上文学药房”的船屋书店,他自称“文学药剂师”,能辨别出每一个灵魂所欠缺的东西,再把自己视为“解药”的书卖给对方,而以书为药,相信唯有文学才能治愈人心的他却深陷隐痛,被围困其中。文学不是万能解药,想在吉根的书中找到现成的灵丹妙药,寻求捷径避开生活荆棘的读者可以原路返回了。人性中难免会有暗处,灰烬中也总会有光亮,正是这一点点光亮让勇敢的人跨过黑暗的河流,找到人生的方向。吉根的小说更多是给身在暗处的人开一扇门,让那些受困者凭借聪慧直觉自己走出来。 我们读过很多患了多语症的小说,不诚实的文字僵死呆板,被动变成作者的单向传声筒,它们毁坏了读者的智慧,失去了跟读者交流的功能,语言应该具备的基本的“信号”功能丧失殆尽。吉根从不制造文字垃圾,她的每一个字都有自己必须存在的价值,她的语言不会使读者丧失阅读中思维在场的乐趣。 希望总是最后死去的东西,在黑暗中摸索并不是羞耻的事情。挣扎、紧张、平静,在平静中体认白昼和黑夜的秘密。最后,我发现读完吉根的故事用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的诗句来收尾也毫无违和感:“我不愿把你称作爱/也不愿把你称作喜悦/它们对我来说已被取代/代之以奇异而陌生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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