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具有共性特征的否定赘词 无独有偶,否定词的委婉用法不仅汉语中常见,世界上许多语言包括梵语里普遍存在用以增强语义和感情色彩的否定赘词,Horn(2010)等称之为冗余否定(pleonastic negation),既见于句法层面,也见于构词层面,是语言共性特征的反映。梵文否定副词mā的特殊用法也属于冗余否定现象。 Franklin Edgerton(1953)详细说明了导致mā失去否定功能、表现情态功能的“某些场合”,即在祈愿式、将来式、少数陈述式以及期待否定回答的疑问句中,多为叙述说话人不希望看到、担心发生或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反预期。语言的情态范畴建立在实然(realis)与非实然(irrealis)的对立上(Palmer,2001)。梵文否定赘词mā出现的场合大体可纳入非实然情态的范畴。然而朱文在援引Edgerton的混合梵语语法时,只提到mā“非常自由地”与将来式连用,以此证明mā中带有“将”义,是“将无”中“将”的来源,同时佛经翻译用“无”(“非”“不”)模仿mā中否定的语素,所以“将无”是仿译梵文mā而来的。显然这一结论赖以成立的引证存在以偏概全的缺陷。我们从朱文所举的《正法华经》对勘实例也可以看到,凡八例中无一例mā是与将来式连用的,5例用于虚拟式(optative),如上文所举。1例与现在时陈述语气(present indicative)连用(例略),另外两例“将无”没有原文对应,属于意译。当然mā可以与将来式连用,我们在《维摩诘所说经》中找到一例(例略)。可见,梵文mā是在由虚拟式、将来式等标识的非实然情态句中失去否定功能、成为否定赘词的。所以确切地说,与“将无”对应的是原典梵语非实然情态中的mā,“将”和“无”分别与“非实然情态”和mā相对应。而这种对应是反映语言共性的类型对应,不存在仿译来源关系。“将无”还应看作一个地道的汉语词。 三、“将无”类情态词的产生机制 关于冗余否定产生的动因和机制,学者们早有研究,且看法基本一致,即在一些词语及相关句子的语义结构中包含隐性否定意义,当说话人感到有必要强调否定的意思时,就加上事实上是赘余的否定词。也就是说,为了强调句子中的否定意义,为了让听话人充分理解说话人的否定意图,说话人不惜为否定意义比较隐晦的词语,在句子的相关成分上再另加一个否定成分。一般总是在否定不如意的事情时,这种强调否定才尤为必要。(Jespersen 1924;沈家煊 1999)。强调对不如意的事情的否定,正是为了突出正面的、积极的事情,其语用动因是人类普遍的乐观原则。可见,冗余否定也是主观化、情态化的结果。 笼统而言,“将无”类情态词的词汇意义中应当都含有否定性语义。其中,从否定副词演变来的“莫”和“别”内隐含的否定语义最为直观。做“恐怕”讲的情态词“怕”,表示一种害怕或担心,其词汇意义中也间接地含有某种否定性语义,“担心某事发生”即“不希望某事发生”。“其”和“将”内隐含的否定意义比较隐晦,但也可以辨识。根据信疑程度,杨伯峻、何乐士(2001)将推度副词大致分为大约推度与肯定推度两类,也就是不确定与比较确定。谷峰(2016)进一步对上古汉语不确定语气副词做了信疑程度的排序(升序):其、或者 < 或、其诸 < 盖、殆。其中“其”的传疑程度最高,经常搭配传疑的语气词“乎、邪、与”,较少搭配传信的语气词“也、矣”,用于拟测可能性低的事,相当于一种含蓄的否定。“将”作为“其”的继任者,用法与“其”相当,可在陈述句、疑问句中表揣测语气,但更多用于疑问句,表示把握不大的拟测,所以也隐含否定语义。至于情态词“得”,虽然不表示推测,但在先秦,它表示条件可能(李明 2016),意味着也存在可能性程度的差异。当它用于疑问句时,无疑代表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低,可以推演出推论层面上的隐性否定。这也是否定语义由隐而显、与“得”构成表测度的情态词“得无”只用于疑问句的原因。 综上可见,“将无”类情态词中冗余的否定语素,是在强烈的感情影响下,多为强调说话人不乐见的主观意愿时,才从幕后走上台前,作为隐性否定意义的词汇实现,表达更加委婉的推测语气。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17年第6期 作者简介:姜南,1978年生,吉林长春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汉语史及基于梵汉对勘的汉译佛经语言研究。1997至2008年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完成本、硕、博学业,2008至2010年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博士后,2010至2016年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梵文研究中心工作。著有《基于梵汉对勘的<法华经>语法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一书,获“纪念李方桂先生语言学论著奖”特优奖。并在《中国语文》、《语言研究》等核心期刊发表多篇论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