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什么叫作日常生活?详细地提供一个精确的定义几乎是不可能的。日常生活边界模糊,性质不明,琐碎杂乱。一个理论家曾经将日常生活视为“个人再生产”的领域,这是非常有趣的说法。“个人再生产”与“社会再生产”相对而言。日常生活是个人的纷杂经验,许多事务的意义仅仅是维持个人的生存,例如琐碎的衣食住行。所以,个人与细节时常是日常生活内部微型的基本单位。作为一种参照,日常生活有别于巨大的历史景观,完整而重要的历史事件,有别于传奇性的情节或者浪漫式的恩怨情仇,出生入死。日常生活是低调的、平庸的,常常淡而无味。那个理论家解释说,国王处理的是整个国家的大事,这恐怕要归入“社会再生产”,但是,国王的日常生活是在宫廷里面,他与皇后、宫女、太监之间的故事是日常生活。 文学如何从这个领域找到解放的能量?相当长的时间里,日常生活是一个没有人认领的领域。哲学致力于考虑高高在上的形而上学,哲学家对于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没有兴趣。或者说,哲学之为哲学,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能趟过这一片每天遇到、但是没有价值的沼泽地。经济学通常从所谓的“经济人”出发,“经济人”预设的前提是,每一个人都在尽量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日常生活仅仅是实现这个目标的一个场所。经济学眼里,一个人进入超市购买一个杯子无非是完成一个比较:在各方面质量相同的情况下,挑选一个最为便宜的。日常生活之中,购买杯子过程可能出现的更多细节以及各种其他考虑被删除了。政治学、法学涉及的是普遍的社会制度和法律条款,社会学理所当然地以整个社会为对象,个人的遭遇、经验仅仅作为证明普遍的案例而存在。总之,这些著名的学科从来不愿意把注视的焦点转到日常生活之中。清晰、锐利、概念明确的理论时常遭受日常生活的瓦解。日常生活的混沌、粘稠、芜杂扰乱了理论分析,甚至致使理论丧失了用武之地。当然,理论决不会轻易地承认自己的无能。理家的通常态度是,理论分析的失利只能证明,日常生活没有足够的考察价值。如此庞大的一个领域遭到了社会科学诸多学科的抛弃,只有文学俯下身子,坚守在尘土飞扬的日常生活之中。 必须指出的是,文学对于日常生活的兴趣并不是一开始就出现的。早期的文学之中,宗教经典、神话或者英雄传奇占有很大的分量。这些作品并未对日常生活表示出多少好感。埃里希?奥尔巴赫在《摹仿论》之中指出,《圣经》的描写“只突出对于行为目的有用的现象,其余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换一句话说,《圣经》的意图不是栩栩如生地还原现场环境,相反,它要求人们“将自己的现实忘掉几个钟头”,从而能够恭敬地服从宗教的主题。神话已经比宗教经典接近日常生活一步。尽管如此,大量神话的叙述十分简约,许多人物突如其来地出现,突如其来地消失。故事内部的因果关系并不严谨。事实上,神话强调的仍然是凌驾于日常生活之上的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日常生活的逻辑所无法解释的——当然,神话并不要求解释。英雄传奇又比神话下降一级,但是,许多英雄人物远比我们所能理解的普通人高大,近于半神半人。他们的武勇和智慧是普通人所无法企及的,即使是严格的训练或者良好的教育也无济于事。英雄是怎样炼成的?英雄传奇宁可强调他们的某种奇遇,例如得到世外高人的指点,或者获得某种宝典秘籍,等等。总之,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找不到确切的原因。项羽神勇、关云长义重如山、诸葛亮神机妙算,这一切皆非常人所为。武侠小说或者武林故事笔记明显地保留了英雄传奇的风格。多数武侠不是生存在日常的空间,江湖上刀光剑影的背后,日常生活的无数细节不知不觉地取消了。 中国古典的诗文之中,“日常生活”不是一个突出的范畴。每一个人都绕不开琐碎的日常生活,但是,没有人觉得这个领域可以隐藏了多少意义。文学没有聚焦于这个领域,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领域。《论语》说“吾日三省吾身”,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朱用纯的《朱子家训》开篇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圣人心目中的日常生活是修身养性的时刻。诸葛亮隐居时吟诵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他的闲散背后隐藏的是韬光养晦。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闲常的准备就是为了等待出山的那一天。陶渊明的诗句似乎表现了淡泊恬静的日常生活,例如“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等,而这里的日常生活表白的是拒绝功名利禄的超然。至于辛弃疾的“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邻家种树书”,这一类诗词之中,日常生活表明的是官场的失意。退出第一线的失败者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养花种树、下棋作画,消磨无聊的时光。这种日常生活表述的是否定的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