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意象”与“肌质”辨:诗歌语言结构功能论上的相通 兰色姆所谓本体论,落实到诗歌具体问题讨论上,就表现为强调诗歌语言结构不同于科学的、逻辑的、概念的、散文的语言结构的“本体论”差异,他用“肌质”表述这种本体论差异,而“意象”则是“肌质”的重要构成要素,在这一点上与中国古代诗学体用论中的“意象”论是相通的。 在兰色姆看来,诗歌反映的“本原世界”与“科学世界”的差异是本体论的,或者说与“科学世界”的差异性体现了诗歌的本体性,以此为哲学本体论基础,兰色姆展开其诗歌“结构—肌质”论。诗歌所反映的“本原世界”与“科学世界”的本体论差异,是通过“诗歌的结构”不同于“散文的结构”或“科学的结构”的本体性体现出来的,这种本体性又突出体现在“意象”结构上——这与诗格论中“物象是诗家之作用”说是相通的。今人张伯伟有云: 《二南密旨》中有句关键性的话:“论物象是诗家之作用”,需要略加疏解……“作用”一词既然是佛教术语,则从诗格中的运用来看,与佛典中的运用应是类似的。“作用”一词也可以简称为“用”,而与“体”相对……诗人所写的某事某物是“体”,而烘托、渲染某事某物之意味、情状、精神、效用的“象”是“用”……诗的“作用”与“物象”既然密不可分,离开了“物象”,就无从把握“作用”的含义。于是诗格中有时便以“象”代替“用”而与“体”相对……强调诗的“作用”,必然强调诗的“物象”。[9] 旧题贾岛《二南密旨》有云: 论体裁升降:诗体若人之有身,人生世间,禀一元相而成体,中间或风姿峭拔,盖人伦之难。体以象显。颜延年诗:“庭昏见野阴,山明望松雪。”鲍明远诗:“腾沙郁黄雾,飞浪扬白鸥。”此以象见体也。 论物象是诗家之作用:造化之中,一物一象,皆察而用之,比君臣之化。君臣之化,天地同机,比而用之,得不宜乎。 论总例物象:天地、日月、夫妇,君臣也,明暗以体判用。 五代徐衍《风骚要式》:“物象门:虚中云:‘物象者,诗之至要。’苟不‘体’而‘用’之,何异登山命舟,行川索马。虽及其时,岂及其用。”“体以象显”,“以象见体”,“显”、“见”揭示了“体”与“象(用)”之间的基本关系和“象”的基本功能(“见”也是易学对“象”的基本定义)。“功用”、“功能”乃是“用”的基本内涵,在这一点上诗学与哲学同,当然,诗学所谓“用”主要是指“见”也即显现、表现之功用;或许诗学体用论与哲学体用论不同之处在“体”,哲学(尤其西方哲学)只以宇宙实体为“体”,诗学除此而外还以人之“性情”为“体”。“物象是诗家之作用”,我们古人又是在与“文”的比较中突出“诗”的这种“作用”与“体性”的,而在与散文的比较中突出诗歌的“本体性”也正是兰色姆的基本思路。 我们古人“体用”论中的“象”论首先与“咏物诗”相关,而兰色姆诗学本体论也讨论了所谓“事物诗”;兰色姆意象论强调比喻等修辞手法,跟我们古人意象论所强调的比、兴手法等也存在相通之处;此外,“玄言诗”曾是中国古代咏物诗的一种形态,而兰色姆所谓的“玄学诗”无疑与此也有相关性:如此等等。当然,更重要的相通处体现在基本的理论思路上:皆以语义、概念功能的有限性(言不尽意)为出发点,强调“意象”对这种表达功能有限性的超越,而意象表达功能(用)的丰富性,展示着世界本体(体)的无限丰富性。 首先,一般认为,《易传》所谓“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体现了古代诗学“意象”论的基本理论思路:以“言(语义功能)”的有限性为出发点,通过创造“意象”以尽“言”所不尽之“意”,乃是诗歌的独特体性或本体性所在。兰色姆实际上也以语义功能的有限性为出发点,揭示诗歌意象可以表达事物的无限性,而科学或散文的概念(语义)结构则只能把握事物单一的有限性质:“一种诗歌可因其主题而不同于另一种诗歌,而主题又可因其本体即其存在的现实而各不相同”,涉及“事物”与涉及“概念”的诗歌截然不同,就像“事物”之不同于“概念”一样——而喜欢概念的批评家不知道这种“本体上的区别”——这种“本体上的区别”,又首先体现在“意象”上:“我们认为我们能够抓住意象,把它当作俘虏,但是这种驯顺的俘虏并不是真正的意象,而只是概念,是被除去了特性的意象”,“科学只能是把具有无限性质的意象等同于与科学有关的某一性质,然后才能对之进行控制”。在兰色姆看来,诗歌意象是概念无法把握的(其实也就是我们古人所说的“言不尽意”),因为科学概念只能把握某一有限性质,而意象则具有无限性:“一段只使用抽象的概念而没有意象的论述是一篇科学文献,而绝不是一首诗”,“柏拉图式的诗歌是一种譬喻,是用事物进行论述,但大家都明白这些事物在每一点上都可译成概念”,“并不含有真正的意象,而只有图解”,“诗歌中的意象的具体性”是“必须体会而不能言传的物体”。[10]这也就是我们古人所谓的“言”所不尽之“意”。 其次,与以上所论密切相关,在我们古人看来,“言不尽意”并不意味着“言”根本不能表现“意”,而是说“言”所表现之“意”与“象”所尽之“意”处于不同的层次,并且,“象”之外还有处于更高层次的“象外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语),“象外之象”所表现的是“无穷”、“无限”之“意”,这是“言”所不能尽的。兰色姆指出,诗歌的本体性还体现在与散文相比处于不同的表达层次:“与散文语篇放在一起,诗歌总让我们一眼就令人信服地看出它们二者的不同”,而二者的差别不在“道德说教”,也不在“情感、感受力或‘表现’”,而在“肌质”,“使肌质区别于结构、使诗歌有别于散文的东西,是内容的‘层次’而非内容的‘种类’”,“诗歌作为一种话语的根本特征是本体性的。诗歌表现现实生活的一个层面,反映客观世界的一个等级,而对于这样一个层面和等级,科学话语无能为力”。[11]用我们古人的话来说,这其实就是揭示了“言不尽意”或“言之不足”,诗歌话语的本体性,正在可以表达科学散文话语所不可尽之意从而处于更高的表达层次。科学和艺术话语“如何通过使用不同符号处理不同等级内容”是个“本体论问题”,“科学话语的有效性部分依赖于它在语义上的单纯。这就是说,每一个象征符号应当指涉一个物体”,而“图像符号的特点在于它指涉整个的或者说具体的物体,不受限制”。语义的单纯,一方面使科学象征符号与对象的关联具有确定性,另一方面也具有有限性,而审美“图像符号”则具有无限性,“这类原则是本体性的。举例来说,可以预见的世界是科学话语的有限世界,它的限制性法则是:一次揭示一种价值。艺术的世界是现实的世界,它不受限制,至少它敢于公然蔑视科学的限制性,其表现内容之丰富足以使我们感觉自己面对的是真实的物体,由现实物体构成的世界具有科学所没有的一种丰富质感或丰富价值存在,而致力于系统记录这一世界的话语就是艺术”。[12]西方意象派特别强调意象的象征性,即强调诗歌意象结构与形而上的世界即兰色姆所谓的“本原世界”的本体论关联;而我们古人“象外之象”论揭示,诗歌以“有无相生”的语言结构,展示着世界本体结构。 再次,与以上所述两种本体性密切相关,我们古人“文已尽而意有余”(钟嵘语)论还强调诗歌在意义表现上“有余”的特性。兰色姆也揭示,诗歌的本体性还体现在诗歌会产生相对于散文的“多余物”:“诗的表面上的实体,有一个X附丽其上,这个X就是累加的成分。诗的表面上的实体继续存在,并不因为它有散文性质而消灭无余。那就是诗的逻辑核心,或者说诗的可以意解而换为另一种说法的部分。”[13]因此,“批评家要搞清楚诗歌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不嫌麻烦地利用自己的一切手段与散文区别开来,它所试图表达的那种散文无法表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批评家是根据诗歌中的一般或普通概念(诗歌有成为这些概念的可能性)和诗歌的肌体组织或所有含意的总和(他们保护诗歌不变成概念)来辨别诗歌中的对象。他如何找到诗歌中的一般概念?那是可用散文表述的事物……那么,防止一般概念从诗歌中脱离出去的肌体组织在哪儿呢?按照散文的逻辑法则,它是一般概念的多余物;我想我甚至要说是一般概念毫无相关的东西”,“诗歌的特性在于它表现其残余物的特性的方式的方式之中”。[14]诗歌语言结构在表现功能上的“多余”、“意有余”、“意无穷”,最终所展示的正是“本原世界”的无限丰富性,这也正是诗歌本体性的重要体现,是诗歌与世界的本体论关联所在。 (责任编辑:admin) |